江边诀别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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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旅馆》是洪尚秀的第23部长片,或许是他即将步入花甲,近来与爱侣金敏喜的不伦之恋又饱受争议,对于人生难免有着更为透彻的理解,这次的作品中涉及死亡与家庭元素,也因而显得别致。
汉江边上的江边旅馆,形色男女来来往往,它却独自屹立。选择以《江边旅馆》为题,已经具备了一丝智者观望世界的不争态度。
电影继承了重结构、对白而轻故事的洪氏风格,熟悉的黑白影像、几组产生交集的男女、从事文艺工作的主角们(父亲是诗人,小儿子是电影导演)......金敏喜再次扮演一位遭遇情伤的女子,她这次的角色,延续了之前那类低气压、情绪敏感的伤感女子形象,却又与《草叶集》中的圣母审视者有所不同,更接近于《独自在海边的夜晚》和《克莱尔的相机》的综合体。在细节上,则又是一次假粉丝偶遇诗人/电影导演(文艺工作者)本尊引发的吹捧与尬聊,搭讪依旧,“我睁开眼,就是雪上的你们,我竟不知道落得这般多了”(片中诗人所语),却少了一丝老司机满嘴谎言的猥琐调情,这次转而写一位打定主意终结生命的诗人,在死前得以歌颂天使般美妙的女子,女子甚至因此产生对死亡悲悯的通感,尽是忧伤的诗意。
此外,在平日聊骚成瘾的洪尚秀作品中,难能可贵的出现了一组父子关系,从坠入与金敏喜的爱河开始,其早期电影中一再出现的性爱场面也逐渐消失。这次电影的基调一改往日即便恋情失败也有所启发在欢快中终结的躁动,变为彻头彻尾的失落与忧伤。在片中,诗人聊起给儿子们取名的含义,希望两人和睦相处、意识相辅相成。这在以往必是调情男女间的话题被嫁接到父子闲谈中来,“you are so beautiful”的吹捧也成了父亲口中的“你们都能成书法家了”,其对话处理的方式其实不变,但内容却是崭新的。
一贯热衷于玩结构的洪这次虽然放弃了几段式的人生变奏,但仍不免在细节上不断设置对照:不肯透露房间号的诗人、坦然告诉友人自己身在201房间的女子,他们同样想要喝的咖啡、受了情伤的女子,肉体承受着手部的烫伤,内在亦遭受着内心的冰冷、偶遇美丽女子的父亲,以及错过父亲的儿子们......
是的,洪尚秀似乎有意去避开自己原有的风格,在《江边旅馆》的前半段中,酒变成了咖啡,即便后半段再次出现小酒馆,闺蜜和父子两组人也再无产生交集,仅在同一间酒馆中各自进食、交谈,本应在友人前去索要签名而合并的两组角色,也被金敏喜的角色一句“别去了,你令我很尴尬”而打破,完美规避了洪尚秀电影本应走入“酒过三巡,走入房间”的发展趋向。
洪尚秀这次的得意之处,在于对角色言行与因果关联的把玩愈发纯熟。关注到生死之后的诗人,也开始关心起了没有被浇水的植物。从父子们的酒后闲谈中,我们得知诗人与妻子的恶劣关系,以及他那几段不成气候的雾水情缘。弟弟怀疑父亲要自杀,却被哥哥呵斥不了解父亲,结尾却再次反转,诗人终结生命,此时电影给出一个看似无关的结局:被诗人视为“天使”并赠诗的金敏喜在梦中莫名哭泣,悲伤的情绪完全笼罩整部戏……
“每一场雪都是有缘由的,这场雪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闺蜜以此开导金敏喜,角色因此走入雪景,此时电影再现经典的洪氏推拉,Zoom Out拉出大全景,呈现江边远山,但最令人惊讶的,是洪尚秀在戏中大量使用手提摄影,破坏了以往固定机位的稳定性(你甚至可以在好几个镜头中明显感受到镜头的抖动),产生人物对待生命的摇摆不定,也暗中强调诗人最终走向死亡的命运。
洪尚秀这次想说的,是人们对人生做出怎样的诀别。生无可恋的诗人,决定告别儿子们了此残生。感情受挫的女子,最终化为他人的天使,因他人之死遭遇通感而感到悲恸。残酷而写意,痛苦却哀艳。但洪所做的,却是不断的歌颂生命:无论是喜鹊在寒冬筑巢的顽强生命意象、旅馆老板说忘记就可以忘记的积极态度,或是片中金敏喜那位闺蜜,不喜欢导演却想要随大流索要签名(“这位导演有点找不到定位,他不太收大众欢迎,作者性也不太强,只是刻苦而已”),偷双手套就觉得仇恨两清,身为大众世俗,尝得小便宜便能够快乐的消愁方式。
在片中,面对江边纯洁的白雪,金敏喜回忆童年趴在窗前看雪,被老师揶揄为小狗,因此“每次下雪都会想起这句话”,话语简单,能够得以记忆一生,只因其别致、深刻。多年以后,观众想起洪尚秀作品的,又会否是这部《江边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