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侧面——小津跟小津的晚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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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二日。
生于一九零三,故于一九六三。整整六十年,小津。
两个看似相同的日子,却是不一般的两个端点。岁月流逝,这般这个二零零五,又是个重叠的十二,年年岁岁都相似的十二。
然而岁到如今,君安在?
昭和二十四年也就是一九四九年的晚春,呢喃着父女之间的脉脉情深,微微有点偏于“恋父癖”——那些不言而喻,却分明流转在言笑之外的情浓。笠智众饰演的父亲与原节子扮演的女儿,就此成为永远的父亲与永远的女儿。
牢牢记得,故事的最后,父亲一个人回到和室,相依为命的女儿终于被自己说服嫁了出去,屋子里空空着,冷清的空气扑面过来。默然坐下,一个人无声的呆在黑暗里,只看见那个侧脸。能笑得灿烂却温柔的她离开这个屋子了,一个人,不止是凄清。猛然就是没有说话的欲望也没有对象了。
颓坐无事,他削苹果,很有耐心的一点一点薄薄削开。那么细心地一点一点儿的,微微带着苹果本身的弧度,长长而柔软的垂开。耐心削着,看不清父亲的正脸,只有一个侧脸。空气也很静默,只那么简单的画面,却把那些味道丝丝都缠绕了出来,她嫁走了,剩下的他很寂寞。
再来看原来的父女之间的故事,女儿贴心的微笑,入了神。原节子扮演的纪子面容佼好,光洁如玉的脸上总是带有微笑,举手投足之间诉尽优雅,有良好教养的女子,却恋父。
伊说,父亲,只要能一直在你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于是真真假假笑笑闹闹总是说,我不嫁人,我陪我的父亲。然后微笑,哪怕伤心的时候微笑地却同时淌出泪水来,红着眼睛。
画面很单纯很慢,那些味道却在一分分的渗透出来,比如她欢喜了,她生气了,她难过了,他看起来寂寞了,他几乎有些后悔了……除了女儿的心思清清楚楚地被描画出来,并没有将父亲的心思讲的很明白,他总是在别人催促说她该结婚的时候,笑吟吟的“嗯”,几乎没有脾气,没有反对,甚至为了女儿舍得嫁走,不惜跟着自己的妹妹说谎。
他小心翼翼地问她对服部感觉的时候,为了掩饰自己进进出出好几回,每次只得简单一句,把个父亲描述的微微有点儿可爱。
至于故事本身本来就是一些些小细节缓缓累积而成,总是简单,意味却浓。
很难想象四五十年代的他眼里是怎么有这么多的生活细节,又有那么多幽幽的和风味道的。那个馥郁的薰风还是那个年代的味道,“小津的东京已经没有了”,今人说,于是旧日的那些益发显现得弥足珍贵。那纯朴的乐声,铁路上密密麻麻的架空管线,走的机械且咣噹作响的简陋火车,旧式清酒酒馆里的微笑谈心,真真正正以榻榻米与和服为主要生活的日子,在和室里打招呼的时候整个人匍匐下去,洋溢着有礼而节制的开朗笑容,婚娶的礼服……还有京都旅行时夜映在纸门上的摇曳修竹,浑然天成的枯山水,木屋的檐下谈笑,还有让我实在看不懂却韵味地叹为观止的能剧……那些生活如何的雅致。虽然平淡,绝不流于单调。
画面的构图总是简单,大家都说他总用固定镜头,回头再看的时候果然如此,除了偶尔几处,几乎都是固定的机位。拍无人的风景的时候,摄影镜头虽然不动,但他总是会让物体本身动起来,比如无人在的镜头里拍树草花,成片成片的,总是正受着很大的风,摇曳晃悠起来,让你看个分明,绝不是单调的明信片。配合故事本身以及背景,倒也别具韵味。拍人的时候,人总位在不远不近,画面里收敛的举止,倒也温存。一般却只看见人物侧脸,张驰有度的动作。
人物台词很少,且很简单。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一个人总是对同一个问题反反复复的追问,那边也是同样的回答,却每次都不一样的表现。反反复复,语调却变化起来,也是这故事进程缓慢却多了点儿韵律的表达罢。
也是雅致。
如今这些雅致自然是无可觅处的,半个多世纪的时光,足够一切面目全非消磨殆尽。而今的世界失却了很多。缺失的不仅仅是他——那个与十二月十二日有不解之缘,给人感觉几乎是“恋母”的小津,还有旧时那些韵味无穷的生活跟雅致。
于是在这十二月十二日,他的诞生日,我只得一见人物的侧面。人人都看不分明,戏里戏外,父亲女儿小津,或他或他或她。
2005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