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唐奕杰
娄烨是一位好导演。这一点的显著标志是,所有那些一向被认为平平无奇的演员,都可以在他的点拨之下,绽放出璀璨的表演魅力。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提供了另一个例证,井柏然、宋佳、陈妍希、马思纯,之前几乎从未被人注意过演技,而这次,娄烨让我们爱上了他们。
给演员提供适合他们的角色,这一点并不是每一位导演都做得到。事实证明,陈妍希从出道之日起就被错看了。与饰演清纯少女相比,她更适合风尘女子。
不过,这部电影最新鲜、最突出的一个角色,并不是由上述四位演员之中贡献的。最让我们印象深刻的角色,是张颂文扮演的那位官员,唐奕杰。
无论是前述四位演员,还是娄烨的御用演员秦昊,都共享着同一个特点:他们既是明星,又长得漂亮。张颂文不是这样的演员,他是一位路人:毫无名气,相貌平庸。
而唐奕杰,比张颂文本人还要更路人一点。他在电影中的视觉形象是由这些东西定义的:透明框眼镜、商务衬衫、夹克,以及,靠后的发际线。
如果我们不知道他的身份,那我们走在大街上就可能完全看不见他。他太没有特点、太类型化了。他就像新闻里那些陪同领导视察的官员,没有人想要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这样一位没有存在感的官员形象,以及公共场合之外他的私人生活,就是娄烨这次献给观众的最厚一份礼物。
没有存在感是唐奕杰的宿命,这不仅体现在他的形象上,也体现在他的整个人生轨迹上。这一悲剧宿命,主要通过他和姜紫成的对比展现出来。
姜紫成由秦昊饰演,是一个善于抓住机会的时代弄潮儿。唐奕杰和他年轻时就是朋友,这部电影角色众多,实际上讲的主要是这两位朋友之间的纠葛。
两个人年轻时都喜欢一个女孩,林慧(宋佳饰)。后来,姜紫成去台湾打拼,林慧嫁给了唐奕杰。几年之后,姜紫成发财归来,开始开发地产。唐奕杰在他的帮扶之下,青云直上。
这段友谊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平等的。姜紫成是主人翁,唐奕杰是附庸。如果也把林慧算上,那姜紫成和林慧是郎才女貌,唐奕杰是灯泡。
对于这两个朋友间的性格差异,我们可能并不陌生。但凡经历过学生时代的人,都能够记住这样两类同学:一类很听老师的话,另一类则喜欢打架生事。前者是唐奕杰,后者是姜紫成。
青少年时养成的性格特点,到了后来,很少再发生巨大的转变。唐奕杰、姜紫成步入中年之后的命运纠缠,仍然是他们年轻时代的一种延续。
那么,我们该怎样准确表述唐奕杰的这一性格?
首先说最表层的。唐奕杰表面上看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按照现在的流行话来说,他活得比较“佛系”。对于和姜紫成的不平等,对于现状,他极少当众表现出不满。
其次,他的依赖性很强。对于自己的人生,他并没有主动做过什么事情。年轻时他跟着姜紫成玩,到了中年,同样是依靠姜紫成,他才取得如今的职位。
第三,喜欢示弱、讨好他人。唐奕杰很听姜紫成的话。实际上,直到他和姜紫成的矛盾闹得白热化,他也未当面向姜紫成发过脾气。他要在表面上维持与姜紫成的和平。
唐奕杰的女儿唐小诺,是姜紫成的亲生女儿。电影没有明确交代唐奕杰、林慧结婚的原因,但我们不难猜测,这在唐奕杰看来,多多少少是一种奉献:帮好朋友照顾“妻儿”。
这些讨好、奉献,牺牲,并不是不求回报的。其实这是唐奕杰欲图向他人索要什么时所采取的唯一途径。
因为姜紫成、林慧、唐小诺并不明白这点,于是我们看到唐奕杰的第四个性格特点:热爱报复。他在婚后多次殴打林慧,还将林慧送进精神病院。他也曾向唐小诺发出过威胁。
所有这一切,都是同一个病根导致的症状:唐奕杰的个人意愿,自始至终是受到压抑的。施压者既是他人,更主要的是唐奕杰自己。
他通过压抑自己的意愿,克制自己的行动,以获得他人的爱、好感、同情。在他这里有一个“我应该”的自我命令:我应该受到所有人的喜欢,或者说,所有人都应该喜欢我。
因为压抑得久了,他丧失了自主行动的能力。于是他对别人产生了依赖感。
他甚至还因此丧失了产生意愿的能力。我们不知道,他喜欢林慧,是否仅仅因为姜紫成喜欢林慧。后来他又重蹈覆辙,喜欢上了姜紫成的另一位女友:连阿云(陈妍希饰)。
唐奕杰的命运悲剧,是由他自己亲手造成的。那些受到压抑的意愿,并不会因此就消失不见。它们会转变成一种报复性的力量。当无力应对这种报复时,姜紫成只好对他痛下杀手。
一个是地产商,一个是城建委主任,这样两个朋友,原本可能是非常完美的搭档,原本可以拥有着非常美好的未来,只要唐奕杰在后来没有变得歇斯底里。
——是吗?
或许完美的搭档关系只是泡影,总有一天会分崩离析。因为只要是搭档,就一定有主次之分。而一旦有主次,就一定有一个受到压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甘心充当别人的附庸。
在每一个路人的背后,都隐藏着一种巨大的不甘心。我们倾向于同情弱者,不过,在释放同情之前,我们应该明白,他们的软弱和失败,并不由别人造成,也从不意味着,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