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没有善恶,只有所站位置的不同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仅仅是观后感)
这是一部把镜头语言的魅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电影,通过巧妙的情节设置,大胆地挑战了常理,而又完全合乎情理,这才成就了巨大的艺术感染力。每一个人物都性格丰富,值得咂摸。
好的创作一定是有上帝视角的。简单地判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甚至用旁白独白对白直接表现出来,是最低的那一级;不直抒胸臆,仅仅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客观展现故事,这就高了一级;浮到半空中,俯瞰众生,有全局观,留出推理和想象余地,让观众有机会任意选择一个角色,根据重重线索像破案一样钻入ta的内心,实现自我代入,悲欢与共,这就是上帝视角。
【烂警察Dixon】
他上班还看漫画戴耳机听歌(这里是个不错的伏笔),把腿搁在办公桌上,磕烟,满嘴脏话,说话时用脸逼近对方,漫不经心,吊儿郎当……非常多惹人厌的肢体语言,歧视在他看来非正常的人,无脑,残暴,甚至还打女人。恶心吗?导演就是想让我们产生发自心底的厌恶,后来的转变才来得那么动人。
火烧警察局的那一场戏,百爪挠心。女主抓起燃烧瓶扔向警察局,砰——我心里开始掀起波澜,但这符合女主的性格和我的预判,仍在意料之中。随着警长的信慢慢展开,Dixon整个人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的内心开始垮塌,他自己都没有看到的那部分自己,深埋在玩世不恭的丧逼面具下的自己,被警长看到了,并且拂去了上面厚厚的灰尘。他不是没有脑子,只是自暴自弃,浑浑噩噩,没有动力去使用脑子。等到信读完,发现自己被寄予希望和信任之后,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而因为他面部表情没有变化,也没有任何动作,这个时候我还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他变了。他看得如此聚精会神,又戴着耳机,以至根本没注意外面着火。等到被轰然一声炸下桌子,四面火海,我以为他马上要被烧死了,心里感叹:这个人虽然一无是处,但他至少尊敬和爱戴死去的警长,罪不至死。
此时镜头一转,出现另一处伏笔,一直放在桌上的案件记录。直到他伸出手抓住档案,我才知道过去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几乎窒息,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撞击与震撼。他从火中涅槃了。
这个情节,跟《撞车》里的老父亲对邻居小女孩开枪那一幕异曲同工,堪称影史经典。
Dixon冲出火海,烧伤倒地奄奄一息,还不忘先把手里的档案扔出去。侏儒男上来努力帮他灭火,Dixon无言地看着这个他平时看不起的“残废”。
后来他在酒吧喝酒的时候,被正在约会的女主工友和黑人小哥看到了,工友妹子说,看,那个混蛋。Dixon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他知道自己曾经确实是个混蛋,不打算为自己辩解。
这里有个细节很有意思,他出门点烟,打火机喷出火苗,他本能地往后躲了几次才点着。一朝被火烧,十年怕点烟。
【侏儒男】
他在打桌球的时候就开始向女主表示好感,他说“现在轮到我和你对决了。”其实并没有。女主回家后还在儿子面前嘲笑了他。
纵火案发生后,女主和他趁警察没来盘问之前,迅速对好了口供。我猜是他主动提出的。
这里,导演给了一个低位的镜头,让侏儒男的背影跟女主一样高,甚至略高,象征着他们终于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侏儒男开口作伪证,即是选择了被女主拉下水。作为一个商人,他并非不知道信誉对生计有多重要,但仍然冒着伪证罪的风险保护了女主。而女主也被迫放低身段,假装自己在跟侏儒男约会。黑人警长虽然不相信,却也没有再追究。于是他不失时机地提出了邀请。女主同意了,但根本没把他当人看:我不会fuck你的!
结果晚餐却被前夫搅黄了。女主自然瞧不上侏儒男,一直出于礼貌忍耐着,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吐槽“是你逼我来的”。这句话刺痛了侏儒男,他感到自己彻底被侮辱了:纵火的事只是给他壮了胆,有了借口,他是真的想邀请她,而女主却把自己期待已久的浪漫约会完全看作一场威胁。
他说“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只是一个敢登反警察广告牌的女人而已”,其实也等于是告白,潜台词是:“你是这样一个女人,干了这么多出格的事,从来没说过一句好听的话,可是,我还是爱你,就是爱这样的你……”
【女主】
女主看起来强悍,凶恶,刻薄,不近人情是吗?请想想她之前经历过什么。她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常年被丈夫家暴,最后离婚,女儿被强奸后活活烧死……经历这千疮百孔的人生之后,还能保持为一个大致正常的人,她已经尽力了。
你能体会到林爸爸的痛苦吗?不能,就请不要评判她。
还记得死去女儿的尸体照片吗?全身烧得焦黑,面部完全无法辨认,这个镜头出现时间很短,但严重程度足以让人想象女主看到这些照片时的心情:她的内心随着女儿的尸体一起,烧成了一片灰烬。
上帝早就抛弃了她,在她心里早就死了,牧师,这个上帝的使者,却来试图感化她,让她宽容。
牙医公报私仇,不诊断病情、不打麻药就想生生拔掉她的牙,在女主提出异议后,恶狠狠地补了一针麻药,然后不到半分钟就拿起钻牙器——如果得逞的话,这种违反职业操守的行为绝对够得上进监狱了,还不反抗吗?第二天警察上门的时候,女主的牙龈仍然肿得厉害,话都说不清楚。那根本不是打麻药的正确方法。
在广告商那里,她把一只小虫子翻过身来;她在广告牌下面摆上花盆,对着小鹿说了很多温柔的话;在审讯室里,她隔着百叶窗看到广告商跟女秘书调情,莞尔一笑。
影片下半段出现了后脑勺特写,我才注意到女主的发型。上半截扎了小尾巴,下半截则是短发,耳环变成了耳钉(在短暂的回放片段里跟女儿吵架的时候,她是披肩长卷发,戴着圈圈耳环),这个利落的发型,加上头带和工装连体裤——她已经放弃了“女人”这个身份,爱谁谁,whatever。
当一个女人身上,被形容为温柔、妩媚、优雅等等的“女人味”被剥尽之后,才显露出作为一个人类、真正的人性底色。而侏儒男是从她的所作所为被她吸引,喜欢上了她的这份底色。侏儒男才是真正意识到并尊重她价值的人,他爱的是她“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比女主的丈夫珍贵多了,高级多了。他为她作伪证,不是出于同情,而是真正的理解和爱。
【警长】
在拔掉针头的那一刻,警长就下定了自杀的决心。他计划好了死期,所以十分确定地说:“我不能再浪费自己的时间了”。
审讯室里,他向女主说的那些话,句句戳中要害:“你没太多时间打工,所以很快付不起广告费了”“你前夫还在跟那个小女友同居吗?”“他知道广告牌的事吗?”警长知道她跟前夫仍然有感情,并且十分在意前夫对自己的看法——她不愿意被他看到自己的窘境,无论经济上,还是情感上。
忽然吐血后,女主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站起身来,欲言又止,看到警长错愕、恐惧、惊讶的神情,她几乎马上要像母亲或姐姐一样把他揽入怀中,却又克制了自己,在意志崩溃的前一秒钟说出“我去叫人!”警长真的是非常了解她的人。他临死前默默给她续费,同时也很清楚镇上的人不会给她好果子吃:“我希望他们不会弄死你。”但他也充分信任女主的抗打击能力,相信她不会轻易低头。
【女主和前夫】
他们有过两个回合的较量。第一个回合,小女友说了一大堆蠢话以后,前夫沮丧地低下了头,女主赢了。第二个回合,跟侏儒男约会时撞到了前夫,她输了。
女主被前夫掐住脖子摁到墙上,表情一点也不惊慌。儿子几乎是同时拿起了菜刀。而被小女友打断后,三个人又都迅速恢复了常态,男主和儿子一起把餐桌搬回原位——就像排练过一样。这种情节一定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所以大家才如此驾轻就熟。
许多家暴离婚的夫妻,并不是水火不容全无感情的,甚至还感情很深。就像这一对儿,唇枪舌剑,冷嘲热讽,势均力敌。彼此太熟悉了,一句话就能戳到对方痛点,一句话,她就知道是他烧了广告牌。女主最后没有砸酒瓶子,而是颤抖着说出“对她好点。”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小女友虽然蠢,但心地善良。
“如果我让她搬过来,她起码还活着!”女主一直刀枪不入,只有前夫这一句话,才真正刺到了她的心。那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不敢去想那是不是真的,她除了想抓住凶手,也想知道遇害的真相,想知道在这个惨剧里,有多少是自己的原因。
而受伤之后的女主做了什么?第二天,她系上了一条头巾,这是“宣战到底”的表示。
但她只是在向命运,向虚无,向周围可能的恶意张牙舞爪,向一团空气挥起拳头。一旦发现真的伤害到哪个具体的人,她立刻内疚至极,立刻就退缩了。听到警长自杀的消息,她流泪了;她在烧警察局之前,还拨打了电话确定里面没有人。
最后的最后,我以为,其实自始至终,整个事件都笼罩在一股朦胧的善意之中。女主侮辱了神父,戳伤牙医的手,纵火警察局……都没有得到对等的处罚,而这些被侵犯的人,也并没有一口咬住她不放,警察也没有对纵火案追究到底。没有人真的跟她计较,世界仍然展现出一丝宽容。工友支持她,黑人小哥帮忙重贴广告,儿子一开始为了广告牌跟她大吵,但是后来主动帮忙修复广告牌。
Dixon上楼把广告商扔出窗户那段,手里一直拿着枪,但最后没有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