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与惨:胡波与王小帅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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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文化向来缺少“悲”的概念,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真正的“悲”是西方的,源自希腊悲剧。那是人与命运抗争,显示自身存在价值的光辉时刻。然后这种进取的悲壮情怀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中国的文化有的是“惨”,很少有“悲”。因此我们平时所说的中国古代悲剧实质上不过是惨剧罢了。《窦娥冤》就是血淋淋的惨,里面没有任何“悲”的东西。
因为这种“惨”的概念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在老百姓的观念里命就是惨的,而且你不可抗争,只能接受。于是产生了一大堆表达此种态度的词——听天由命、随遇而安、逆来顺受……
“惨”成为中国文化的底色,电影自然不能幸免。任何微观个体的历史叙事都在呈现一种“惨”,中国电影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比“惨”的竞赛。
越惨越好,越惨越受欢迎,因为中国观众对“惨”会自动产生共鸣。(这是一个“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
张艺谋的《活着》是惨,陈凯歌的《霸王别姬》也是惨,还有无数描摹个体命运的电影都是以“惨”为中心的。人没有抗争的意志和勇气,只能安然承受历史和人事加予的悲剧。
王小帅的《许久天才》同样不能避免,骨子里仍旧是老一套的“惨”:中年丧儿,计划生育不能二胎,领养儿子流落他乡,最后落魄归来。
但王小帅聪明地将这种“惨”淡化,并在所谓的“生活智慧”中隐藏掉“惨”的根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何尝不是“阿Q精神”的一种变体呢。
而人物原本可以抗争的意志和勇气被漠视,即便抗争注定失败,不求行动,哪怕有些话语上的表示也成;但没有。
《地久天长》于是成为中国电影“比惨”艺术长廊中最新一部作品。
那么到底有没有中国导演拍出“悲”呢?我想还是有的。
侯孝贤的电影真正触到了一种“悲”。这不是说因为《悲情城市》的片名带“悲”,电影就是悲的,而是当侯孝贤用摄影机远距离观察/注视人物行动的时候,触发了一种怜悯的悲情。
看完《戏梦人生》,我们都感觉到了一种悲凉,那是人在历史变迁和世事浮沉后积淀下的尊严。这是一种“悲”,引发的是悲悯的情绪,虽然还算不上西方意义上抗争命运的“悲”。
(“悲剧”,创作者对人物有爱意;“惨剧”,人物是创作者的操控工具。
“悲剧”,人物有尊严;“惨剧”,人物没有尊严。
“悲剧”,观众自然而然流出眼泪;“惨剧”,观众被硬生生逼出眼泪。)
还有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也是华语电影中真正表现出“悲”的绝少作品之一。
《大象席地而坐》中的人物是“悲”,很少是“惨”。他们对社会有着无止尽的愤怒,他们尽情发泄着。
他们虽然不知道怎么改变现状,但他们诅咒命运,诅咒这个溃烂的社会。
这是一种真正的勇气,是胡波这个年轻生命真切感受过的。
虽然胡波最后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我想他肯定抗争过,他在生活中抗争,也在艺术中抗争。
他把自己的抗争写进了电影和小说,两者在他死后代表他继续抗争。
自杀,即一种不想向这个世界妥协的抗争。
结果是我们被馈赠了真正的“悲”,这是无比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