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与生同名,作用却是死
《箭士柳白猿》是徐浩峰的第二部长片,脱胎于他的小说《柳白猿别传》。 小说里,柳白猿是刺客,目标是杨杏佛。到了电影,柳白猿是武林仲裁人,后来才有刺客的新身份。刺客,是另一股改写时代的力量,《柳白猿别传》说,他们终究还是成了受时代摆弄的棋子。《箭士柳白猿》向上一跃,虽然说的还是个体与时代缠绕的问题,但它展现了人如何面对相约瓦全的世界,留存一份体面。 一 徐浩峰说,写小说是为日后拍电影。也许,他将小说当做电影大纲写?他写柳白猿与邓灵灵(对应片中月牙红一角)了断,一柄飞刀扎在后者的镜面映像上,太有画面感了,徐浩峰将它留在了电影。但原著是柳白猿一人的成长史,借陈凯歌的话,其余角色如洒出的一把珍珠,是柳白猿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缺乏与主角的黏性。于是,徐浩峰捏紧了人物关系,多出了这些牵绊——柳白猿与二冬,二冬与过德诚,过德诚与匡一民。 现在,他们的关系如一张密网,电影不至于松散。当然,徐浩峰自己也说,相比动作,他对人物更感兴趣。徐浩峰以写武行闻名,但《柳白猿别传》写了一段民国秘闻,庶几与武行无涉,电影中,他将柳白猿改造成武林仲裁人,又添写了另一组习武之人——匡一民与过德诚。只不过,这二位如今各自辅佐一位军阀,显现出更深远的时代脉象——武林与政界的纠葛。 论人物的丰厚性,电影有胜过小说之处。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说,弓与生同名,作用却是死。柳白猿的故事,说的不就是这个么?巧的是,柳白猿正是一个箭士。弓箭赐予柳白猿新生,却令他卷入险恶江湖。他是一个武林仲裁人,却要去干一件刺杀。 赫拉克利特的话,说的正是这样的“紧张”。生与死,成与败,从来是紧张之事。 更重要的是,柳白猿与匡一民被结构成了一组镜像。柳白猿以弓立世,经历了月牙红,他失去裁断武林的气势,心念塌了。匡一民以寻获明主为志,经历了杨乃兴遇刺,他才知,自己是无才无福之人,心念也塌了。这是两个败者的故事,他们都输给了时势,这是他们与时代之间的“紧张”。 二 柳白猿与匡一民,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没有身后身,也是小说的结局。柳白猿眼前一白,身体消融在火光中。再看电影,柳白猿的师父留下一段话,他说柳白猿学会了射出去的箭,却没学会射回来的箭。月牙红与二冬,将柳白猿逼向一处死角,柳白猿便一头栽下去。这不是在说,一个男人如何面对女人的问题,而是一个男人如何应付这个世界的问题,如何应付所有的突如其来与无缘无故。 不过,徐浩峰给了他们一次回头的机会,为柳白猿与匡一民加了一场比武。此片为比武的意义指了一条新路,这里没有正邪之斗,也不争名声,也不争女人,争的是一口气。匡一民感叹,满世界的人都在追求投机取巧,比武是不多的,没法取巧的事。片尾的这场比武,证明的便是这世上还有人懂得纯粹之美,愿意将自己的时间交付给纯粹。 生活,总是令人失望。徐浩峰的一系列武学口述,反复说了一件事,老一辈的好东西终将被忘掉,被辜负。就像电影里的过德诚,他以为自己有了别开生面的武学领悟,但终是自欺欺人,更别说,师父的本领,他也没接着,或者说不想接。徐浩峰的焦虑,是艺绝人衰——没办法,这也是现实。所以,他需要安排柳白猿与匡一民来一次比武,告诉你,人还可以亮出这样的神采。 三 金马奖当年给了《箭士柳白猿》三项提名,改编剧本、动作设计、原创配乐。这三项,是导演风格的显现。 动作设计,徐浩峰以真实拳脚入戏,最终剪辑呢,也不是香港武术片惯用的构成式剪辑,要么长镜头,要么只留关键几招。原创配乐,《箭士柳白猿》挪用管风琴,其后,《师父》移入电子乐。配器新鲜,这是面儿上的,底下,还有民国时代变局这层意思。改编剧本,徐浩峰着眼的,是人物关系与叙事结构,这两处是一定要动的——当然,这也是任何改编剧本的关键。《箭士柳白猿》的叙事,留有写意画般的想象空间,原著如工笔,一目了然。视觉表述上,水果店那面变形的玻璃,端的是一处妙笔。 通常讨论徐浩峰,重在他捕捉了一段逝去的武林。旧日的武行、人情、世故,仿若遥远的传说,因此,徐浩峰给予人的刺激,首先就是一幕幕人文奇观。他说,我们百年来的习惯动作,便是诋毁民族优质,那么,他的小说写作与电影写作,就是要重现民族优质。但这不是大众共识,徐浩峰的作品,大多数人估计只当传奇来看。 徐浩峰的对白,往往颇可玩味,《箭士柳白猿》——你能切直箭杆,便会善待他人,《师父》——男人对女人不重要,女人过的是自己的生死。但对白,也是徐浩峰为人诟病的一点——一,说理与炫学太重;二,所有角色的口气都一样。更严重的,自然是第二点,这是无法辩驳的。至于第一点,只能说,这是徐浩峰的风格。风格,无法求全,但有上出的空间。炫学并非致命,日系推理甚至有炫学一派,问题是,徐浩峰日后如何拿捏好炫学的分寸。 分寸,倒是徐浩峰塑造的人物,无论行事说话,往往有极好的分寸。柳白猿与月牙红这一段情事的结局是怎样的呢?月牙红如一老臣,随匡一民而去,柳白猿只是一路目送。二冬最后与柳白猿相遇古塔,柳白猿问她来干嘛,她说,看一眼。过德诚完全可以特务手段对付匡一民,但起初,他选择的仍是比武。这是徐浩峰心里中国人的“样儿”,但多少,也是他对眼前人事的厌倦吧。尤其是这些年,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越来越激烈,不留余地,不懂照顾人心。 四 有人说,徐浩峰贵人语迟。徐浩峰的作品,往往也有迟缓之力,朝向这个高速的时代。(by 淹然) 原载《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