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诗如歌,如你如我——《阵平》有感(第六集~第11集 the end)
第六集 因果
以前看过一部剧,里面常说到爱情的因果。我遇到你是因,爱上你是果,那么当爱上你变成因,它的果又是什么?
重新回头看阵平的第六集,就让我想起因果这个词。人的情感,最是微妙,最是复杂。纠结错杂,千头万绪,逐渐累积,到最后分不清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让我们这次反其道而行之,从最后的果看起。第六集的末尾,美久站在电影院的门口,等待着寺西。就是这赴约的举动,即将燃起寺西告白的希望。
但仅仅是一集之前,第五集的美久,暗自许下了要陪在阵平身边一辈子的决心。这变化,到底经过了多少因果的轮转?
这心情不是一蹴而就的。如前一章所讲,第五集中阵平追着真理子而去,让美久第一次在冲击和威胁下几乎要告白,虽然并未真的说出口,但其实各自明了。只不过勉力当做一切都没发生,回到原先的轨道。
如果此时就是果,那还会有接下来的故事吗?他们会真的回到原先的轨道上去吗?我仔细想象了下,觉得倒还是很有可能的,因为两个人的有意默契,比无意识的互相暗恋,说不定在维系关系上要更有效。
但外力的侵入没有给与他们喘息调整的时间。真理子的来访和欲言又止,让阵平重演了一次上一集的桥段。
我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埋怨阵平那过度泛滥的温柔。经过上一次的小风波,阵平此时本不应追上去,他既然因为上次的事件察觉了美久的心意,那么也该料到自己和真理子的亲近,是美久不愿意看到的,
再次温习的时候,我才发现,这这对阵平,其实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真理子的来访,本就不寻常,按她的性格,一定是在非常迷茫彷徨的情况下,才会寻找一双倾听的耳朵。阵平是这件事情唯一的知情人,自然而然会萌生关心和责任感。
况且她的情况,总让他想起理加子。
其实到第六集结束为止,阵平对真理子并没有产生男女之间的暧昧意识。真理子对她而言,是个需要帮助的、处于人生迷茫时期的朋友。但对真理子而言,这些温柔,已经足以引起误会。我们总是很难相信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关切是单纯而不杂任何企图的——事实上阵平也的确并不单纯,他是把对当年的理加子的怜惜和体贴,不自觉地转移到了她的身上,这集水族馆时他提起的,依然是那句理加子也说过的,关于红线和缘分的话——但真理子自己并不知道,何况她对阵平本就心怀崇拜爱慕,于是期待开始悄悄地生长。
回到那个晚上,尽管阵平追着真理子而去,美久却不再有什么过激的心理反应。她还是在意的——你看她即使刚被寺西冲击性地告白,还是嘟嘟囔囔着说“有什么东西好买啊”、但经过上一次的经验,她学会了克制。
不过所有的事情,都有它的果。这一次看似风平浪静的反应,却并不是真的水过无痕。
美久这边很快全情投入到了织毛衣的大业中,现在她实在没空再多想些别的。但阵平这边却是千回百转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只因为得知了寺西对美久的告白。
我很喜欢看阵平和三田村在酒馆的那段对话,可以明显地看出阵平逐渐上升的不安和醋意。一开始还处于惊愕状态,却在三田村谈到约会时不自觉地抬高声音,急声询问,等到确定美久没有答应后又稍稍安心,还要补一句,“不是当然的嘛”,这话里别扭的独占欲一览无遗。
而他一边听一边猛戳梅子酒的动作,和因为戳过头喝下去以后忍不住咳嗽的细节,则让人觉得分外可爱,想必从这时候开始,寺西和美久的事情就开始让他烦恼不已了。阵平啊,你的死穴,真的一直都是美久。
这里要说一下三田村,三田村对于阵平和美久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如果说真理子和寺西代表着“情敌”对剧情进行推动,那么三田村则更像编剧手中的那根缝合的线,帮剧情联系起需要联系的人物,代替编剧说出人物的心境,为剧中人物的决定添火加柴。他是剧情里带来愉悦和轻松气氛的挚友,让人情不自禁地希望生活中真的有这样一个爱说恋爱话题的浪漫老师,更是“功能性”很强的配角,为推动着阵平和美久的故事前进,献上一份有意无意的力量。
比如此时,我相信阵平在之前从未考虑过寺西做他的“女婿”,其实不管是谁,这个话题对阵平来说就是不愿意多想的题目。三田村提起时他一开始也充满抗拒,但三田村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却至关重要,他提到了寺西难得的老实与纯情,提到了阵平和真理子的进展,最后更是感慨,如果两个人都能各自走到外面来看看就好了。
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其实颇有可玩味之处。三田村是恋爱专家的这个设定,当然不可能是闲笔。事实上,他一直都是阵平和美久两人关系的最佳观察者。他对人心和人感情的洞察力,让他足够感觉出两人之间流转的那些微妙情绪。对于他们之间那个原先略显封闭的“二人世界”,他也应该早就清楚。所以他鼓励他们各自走出来,阵平和美久如果只是因为太近而产生的错觉,那么与他人的恋爱和交往,就可以帮助他们打破迷局,回到正轨。
但之所以说他是最佳的观察者,是因为他并不以世俗的评判标准去加以批评,也不以强烈的口气横加僭越,他始终尊重着这两人的感情发展,也真心希望两人能够得到幸福。而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和一个浪漫到不可救药的人,才会愿意这样无条件地支持和守护。
回到当下,阵平对三田村的话,反应可以说是满是敷衍。我想他大概满脑子都是“寺西对美久告白了?居然告白了!啊怎么办!?”的杂乱念头。这举动一直持续到他回家面对寺西和美久。
和酒馆戏一样,我也特别爱看这段阵平在家中先找寺西再找美久的戏份——对此时的阵平来说,他的情感反应是直截了当的:我不想要寺西带着那样的意图接近我的美久,不光寺西不行,任何人都不行,因为美久是我的美久啊。
所以他忍不住,他真的忍不住要去阻止,但又不好挑明,因为他不能说他已经知道,兼且他又没有立场干涉,于是才会先装看书,再假装不经意地问美久在哪,还扯出一套海豚家族有规则的理论来告诫寺西,无奈寺西榆木脑袋根本没有听懂,他却在得到保证后就马上安心了些,带着释然的表情晃荡到楼上去。而对着美久,他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进门就抱起小海豚的细节,和他语无伦次的样子,都让人觉得这吃醋的中年男子,可爱至极。
他对美久什么都没说,是出于对美久不会爱上寺西的自信?还是出于对寺西保证的相信?但不管怎样,他的思维和情绪还是一团乱的,乱到连美久的邀约都明显心不在焉,丝毫没有意识到其重要性。
为什么反应如此之大呢?他其实已经对美久的心意有所察觉,但他还是慌乱。他也清楚寺西对美久的吸引不会太大,但他还是担心。只因为他在本能上极力想要维持那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小小二人世界。他是美久最重要的人,就算不能是爱人,也是最重要的、一直在身边的人。任何打破这种关系的可能性,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失去。一种让他痛苦又抗拒的失去。
纵观全剧,阵平最深的慌乱和无措,甚至恐惧,都必然地和美久有关。她最细微的动向,都牵动着他的神经,而每一次面对即将失去她的处境,都会让他如同失去魂魄一般狼狈。
但别忘了阵平也是有行为模式的。他的模式和美久刚好相反,他总是控制不了他情感的第一反应,他的言语、眼神和态度,都会在第一时间暴露出他内心的真实。但接下来,他会用一个成熟男人的理性,一层层为自己裹上理智的外衣,不断地自我说服和自我压抑,直到最后,做出理智的决定。即使那和他的情感完全不同,即使那让他的内心血流成河。
当他听到三田村的话以后,他那么不安那么想要阻止,这是他本能的反应。但接下来理智开始苏醒,而此时三田村后面的话语,开始不失时机地重现。他开始想,寺西大概的确是个很不错的老实人,至少纯情认真。而美久的日夜不休和沉默忙碌,则更让他觉得美久对寺西的告白正在犹豫烦恼——他和寺西都会错了意,正如只有美久能牵动阵平,能牵动美久的,也同样只有他,和为他织的那件毛衣。
这次阵平想得真的很多很久,但也难怪,这一次的自我说服,需要太多的理智。从第一个晚上,找过美久后回到房间,他就已经开始说服自己,所以第二天他才会找上寺西。只是为了问那一句,“你喜欢美久吗?有多喜欢呢?”
他想要得到很确定很确定的保证,光人好是不够的,他还要知道寺西是真的爱美久。
有多爱?他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话语里吐露了心声,“比如你对她和我这个做父亲的对她……”
这比较其实多奇怪,明明一个男女之爱,一个则该是父女之爱。但这个下意识的并列,表明了他那份爱里藏着多少远超于亲情的部分。他不能用那些部分爱美久,所以他要那些能够的人,拥有足以相媲美的爱,足够深沉,足够厚重,足够天荒地老,足够让一个人幸福。
其实怎么可能有。
但他还是买下了电影票,还是又思考了整整一夜。然后打电话,用撮合的方式,送出了那代表着鼓励和放手的电影票。
这一系列过程,剧集拍得简单,但想必对阵平来说,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拉锯战。他违抗着他的本能,站在那里,带着微笑说。“我希望美久能够像平常的女孩那样得到幸福。”
其实不觉得,这一段,已经是之后很多故事的预演了么?本能的抗拒——为了她而甘愿笑着舍弃——在她转身后笑容才渐渐地化作一声叹息。
这里要说,阵平为何会这么急着说服自己撮合美久与寺西?按照第五集开头两人相处的节奏,我相信他是希望美久自己寻找到意中人,到那时自己再祝福地放手。但如今,他只是听到寺西单方面的告白,且也知道美久并没有很感兴趣,但还是开始思考并制造两人相处的机会。我的猜想,是因为他已经对美久的心意有所察觉,但他不希望那样的感情继续加深发展,如果采取行动帮助美久和寺西多相处,或许美久也能接受寺西的心意——她不是也在日夜烦恼这件事,这说明她在动摇啊。
所以他才会对美久说,“我曾以为你之前的那个理想很平凡,但现在我觉得是个很好的理想。”
因为他已经懂得,和你所爱的人在一起,是件多么难得的事情。他不能够,但他无法看着她和自己一样欲爱而不得,他始终希望她能及时地从这漩涡中脱身,找到一艘风平浪静的船。
“我希望美久能够像平常的女孩那样得到幸福,这一定也是你的妈妈所希望的。”
这段简单的话里含着的,是满满的爱。从一开始,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她幸福,即使是平凡的幸福,但只要是完整而不留缺憾的,他就可以愿意看着她离开。
也许只有真正的爱,才会愿意你深爱的人的幸福里,没有自己。
但就算勉力用对美久的爱来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就算可以说服自己的大脑,却说服不了自己的心。人的心,本就是最难被说服的。
他看着美久离开时的黯然,他的魂不守舍——他甚至转眼就忘了与美久的约定,此时的他,大概满脑子都是美久和寺西相携去看电影的情景吧。
但他这一次真的太急了点,急到没有去想,美久自己是否就愿意这样离开,是否就会去接受别人的心意。
他急到没有去注意美久日夜在忙碌的,是给自己的围巾。
他甚至在自我挣扎中忘了美久是多么固执的人,美久对他的喜欢,并不是回家后的一时错意,离家,只不过是个发现的引子。
在那之下,情根,早在多年前就已深种。
如前所述,望着背影的人,从来不止他一个。
所以这个生日的晚上,对美久来说,是深深的难受和失望。对阵平,是苦到不行的内疚和后悔。
前面所累积的所有“因”,都在这一晚酿成了一枚酸涩的果子。
阵平在和真理子的对话中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那瞬间的表情,就已经是深切的悔意。当他气喘吁吁地回到家,看到美久独坐,我想那时候无论戏中的阵平还是戏外的我们,都会觉得心头一紧。
这一段,无疑是经典的互虐段落。
美久的苦涩,在于一腔热情和期待却落空的失望。我们都看到她是多么用心地织着毛衣,彻夜不眠,把所有心意都织进那温暖的毛衣和那手制的几个字,“Jinbe”。我们都听到她带着一点羞涩和期待,提醒着阵平周六的约定。对于已经觉醒到自己心情的美久来说,这个生日,和之前所有的生日都不同。她是带着对暗恋的爱人的心情,在努力他准备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美好夜晚。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爱着的人,忘了他们之间的约定,让这个本来应该完美的晚上,变成了无尽的等待。
但到这个时候,其实美久还只是失落。因为她知道是他忘了。如果阵平在此时道歉、安慰,或许还能稍许抚平她的委屈。真正让她受不了的,是阵平手上握着的那个礼物袋子。
对于美久来说,她可以接受阵平忘记了生日,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她最不愿意相信,也无法忍受的,就是阵平没有忘记,却选择与真理子度过。
如前面讲到的,美久其实和阵平一样,希望他们之间的暧昧小世界永远继续下去,但是她却不得不渐渐注意到自己想忽视而不得的事实:会有别的女人接近阵平,阵平会爱上别人,而她,永远都只能做她的女儿。
总有一天,阵平也许会重视别人,胜过重视自己。
纵使美久有着再大的决心,纵使她愿意一辈子单恋一个人守在他身边,她也有一件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事:那就是看着自己爱的人,爱上别人。而自己只能被留在既不是女儿,也不是情人的尴尬位置,茫然无措。
所以她开口了。她说了那个整部剧只说过这一次的词。
爸爸。
我在第一篇就说过,称呼是内心对关系的界定。她的这一句爸爸,无论在阵平,还是在她自己,效果都是一声惊雷,震得人一愣。
为什么这句话,会在这个如此静谧压抑,几乎要窒息的时刻,被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带来这样的效果?其实说到底,他们本就是父女啊。
这两个人关系之间的微妙暧昧,就在这里。他们长期以来,一直都在潜意识中保持着一种看似父女,但却近乎情人的关系,他们深爱彼此,但一个因为太靠近而无知无觉,一个因为太禁忌而拼命压抑。但当二十岁生日那个夜晚过后,直到第六集的此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诸多变化。父女的伪装被揭开,美久的暗恋被隐隐察觉,他们开始跳一支非常暧昧,但也非常危险的舞蹈。
彼此心知肚明,却不踩到那条危险的线。只专心享受片刻的亲近。
而她此刻的这一声爸爸,等于把那条线,轻轻地扯断,然后跑下了舞池。
他既然已经不想再继续这支舞蹈,既然想要和别人开始新的舞步,那么不如由她先退回到安全线内,结束这场暧昧不明的棋局。
而他呢,他其实才是最想留在她身边,当她舞伴的人。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这支曲子总有结束的一天。只是他没有料到的是,自己的放手成全她没有接受,但他的无心疏忽,却让舞曲戛然而止,让她带着伤心离开。
他一定非常非常后悔,从他看到她坐在那里开始。自责和愧疚,遗憾和难受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脸。他知道她有多期待,她准备的毛衣,她做的蛋糕——她越感受到她的期待,就越懊悔自己的疏忽。
她是这世上他最不愿意伤害的人,但却恰恰是唯一能够真正伤害到她的人。
这一声爸爸,对美久,是剪断那根线的剑,是自己全身而退时最后的盾牌。
对阵平,却是明知理应如此,却仍止不住苦涩的苦茶,在瞬间让他清醒,也让他痛苦。
他不想当她的爸爸,二十年来,她从未叫他爸爸,这留下的空间,滋长了他们的爱情。而如今,这一声爸爸,是他的理智能想到的最好结局,但他的情感,却在叫嚣着失去的疼痛和失落。
对三田村的倾诉,声音暗哑,眼中分明含着泪光。
“她第一次喊我爸爸呢……明明以前都只喊我阵平。”
“有什么好嘀嘀咕咕的啊,你就是她的爸爸啊。难不成真的想当她的情人啊。”
“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他的笑容,艰涩到了极点。
美久在电影院前抚摸着那枚戒指,那是她的爱。她没有把它拿下来,但是她在等着另外一个男孩。她又一次在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时落荒而逃,逃向一个可以安心的角落。那里不会有失望,只有和平的安宁,因为那里,没有爱。
阵平拿出了蛋糕,我想看到那蛋糕的瞬间,他的心一定被刺痛了一下。他辜负了少女多少绵密的心意——于是他坐下来,等着她回来,点上蜡烛,又自己一个人吹熄。他许了什么愿望?谁都不知道。可谁都能想到,那里一定住着美久。
因果真的是世上很玄妙的东西。
阵平的温柔是因,真理子的期待是果,她在生日那晚的邀约,就是果的果。
阵平对美久的爱是因,寺西告诉三田村自己对美久告白也是因,阵平得知寺西告白后的魂不守舍就是两个因的果,他送票给两人,忘记了与美久的约定,就是果的果。
美久爱阵平是因,看到真理子和阵平的越加亲近也是因,她看到阵平手中拿着真理子的礼物,因而不堪忍受逃离阵平,就是果,她跑去找寺西,就是果的果。
这些所有的因果纠缠在一起,在最后,变成了如今这般纠结复杂的局面。
而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阵平和美久,一个不得不一步步失去,一个要在一次次前进的尝试中不得不失落。
如果说第一到第四集,他们第一步的分离,就是让“父女关系”这层薄纱脱落。那么从第五集开始,一直到第八集,他们打破的是原先紧紧闭合的小小二人世界,让它最终分崩离析。
但也就在这些痛彻心扉的失去和失落中,他们一点点得到的,是将来有一天,能够彻底获得幸福的希望之种。
虽然看上去在这过程中一不留神,它就会散落风中,空留遗憾。
但终归,命运还是愿意对它微笑的,只要你愿意紧紧抓住它。
第七集 相望
让我们说说爱情里的“合适”问题。
我们常说,这个人很合适你,或者那两个人很合适。合适这个词,当我们用来形容一对男女时,往往带着认可和肯定。那代表着在外人看来,他们有相似和共通之处。也代表着他们的结合,符合社会,或者审美上的标准。
“合适”,看似飘渺,实则是人际关系中非常重要的底色。没有基本的性格合适作为基础,再浓烈的情感,都不会带来美好的结局。而感情不深,但很合适的两个人,很多也可以通过磨合和陪伴,在众人的期盼下,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只是有时,真爱就发生在“合适”都忘记了的时候。
当你遇见一个人,然后你们在长期的相处过程中慢慢习惯了彼此,你没有去想过他或她是个怎样的人,不曾去在意他或她的模样举止是否合乎你的标准。你们彼此需要对方的存在,但却既不是占有也不是追求,而是出于自然的本能。
你甚至忘记了什么是合适,什么是相配,什么是外界标准。
那才是真的沦陷,无知无觉,不能自主,不能喊停。
正如阵平爱上美久,美久爱上阵平,一定从未来得及多加考虑,一定没有想过是否“合适”,在自己发现之前,他们就已经陷入了那美丽但致命的漩涡里。
在这一趟艰涩而困难的旅程中,他们不是没有勉力去寻找别的人,真理子和寺西都是他们各自可以“合适”的对象,但即使他们再努力,即使他们告别了舞池,离开了漩涡,却发现心还留在原地。
正是这个过程,让他们渐渐看清仅仅只是“合适”的人,与真正“爱”的人之间的差别,才会明白有些东西,本就是一条绝对的单程道,身不由己。
如果说第五集是预兆,第六集是暗涌,那么第七集,两人已经迈开了脚步,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走到了十字路口的两端。
第七集的一开始,就是前七集中戏剧冲突最紧凑集中的一个开头。
在这个生日的晚上,阵平怀着那么多的歉疚和心痛。所以他等美久等到了深夜,其实只为了说一句蛋糕很好吃。在美久进门时他望着她的眼神,黑色的瞳孔里全是满满的温柔。
他在默默弥补自己的疏忽,他还是想要努力告诉她,他始终珍惜她的心意。
但他等来的,不只有美久,还有寺西激动之下的表白,以及美久的点头同意。
在这个生日的晚上,他终于等到了眼睁睁看着他最爱的人离开,而自己不得不放手让她去爱别人的那一刻。
在有些时刻,我觉得爱情真的很残忍,对阵平也好,对美久也好。
比如此时,阵平听着寺西混乱的自白,如果按照阵平的行为模式,他本来应该先不受控制地抗拒,然后再在理智之下放手。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的表情,在我眼中看来,是深深的疲倦。那是一种从心底浮上来的无力和无助。
我想,很大原因,是因为美久之前的那句“爸爸”。那声爸爸,将他推到了那条看不见的线的后面。此刻的他,已经不需要自我说服,他已经太过清醒,清醒到麻木。
所以他扯动嘴角回答,但他原本的无力和沉重,和那被克制着的表情,在一提到美久的名字,在他看向美久时,化作了唇边的微笑。他的眼神和笑容,依然温柔到可以让人沉溺。
他说,那是美久和你的事情啊。
“美久呢,你觉得呢?你觉得寺西怎样?”
在那样的眼神和那样的微笑里,藏着多少深爱。它们被困锁在了太深的地方,在太多的无奈下,多少疼痛都只能自己默默舔舐。
只要她能幸福,他就可以当个最开明的,爸爸。
当阵平开口对寺西说,不用和我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时,美久就开始一直看着阵平。她的眼神,也是近乎无助的。
她知道他已经对她的心意有所觉察但不会回应,她也知道他之前就想撮合她和寺西,但是她依然希望,在此时此刻他能像以前一样帮她抗拒所有异性的告白,就算是父亲的专制也好,就算那里面不是爱情也好。
人心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尽管我们都说自己爱自由,但当我们爱着谁,却往往希望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占有和束缚,因为那是最直截了当的证明。
对此时的美久来说,她只想寻找到一丝的痕迹,还能证明他不舍得她离开,证明他不愿意放手,证明他还在乎她。
所以当她听到他的回应后,她直直盯着阵平的眼神里,沉默中带着说不出的失望和落寞。
在这个晚上,她其实被拒绝了两次,第一次是看到真理子礼物的袋子,第二次则是在此刻,当他笑着对寺西说,不用特意和我说,这是你和美久之间的事。
但在被无形中拒绝的当下,她其实正面对着另一个男人的告白,她不得不回应。她想起了什么?她想起的,仍然是阵平。阵平对她说的话,我希望你像一个普通女孩一样得到幸福。
她爱寺西吗?当然不爱。但是她答应了。只因为她想起了这句话,她想到了阵平对她的希望。而她,即使深爱他而不得,也仍然想要实现他的愿望。
其实写到这里,真的觉得很苦涩。爱一个人,将所有主动权交付,愿意做所有事,去达成你所希望的事情,纵使那是世上最难的事:不爱你,去爱别人。
他用她的态度告诉她,让她离开他们之间的漩涡。于是她点头答应,她愿意试着去和别人交往。
对寺西来说,这公平么?这其实不太公平。因为她不爱他却答应和他在一起,他只是她在无助迷茫时离开漩涡的一艘船,一条逃离的道路,本质上和之前的博没有不同。但和博不一样,她给予寺西的是他本没有的奢望,她甚至没有像之前对博那样,指望能够借由他忘掉阵平,她只是利用他告诉阵平一个讯息,我在尝试接受别人,我完成了你的愿望,你可以不用再担心。
但是,我又要说,寺西虽然被卷入其中,但他总让人无法生出太多同情。他虽然看着善良热情,是个笨拙的好人。但其实有着太多幼稚和不成熟的地方。这种幼稚和不成熟,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他只是“一股脑”地在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事。比如他因为美久的赴约而燃起希望,却不去进一步在私底下和美久告白,而是当着阵平的面大声坦白自己的心情——其实也无可厚非,因为在寺西看来,阵平是自己在追求美久的路上必须得到认同的人,但当时当下这样的处境无形中是为美久造成了压力。寺西还进一步地问,你不愿意吗?不是“你愿意吗”,而是你不愿意吗。这种略带压迫式的告白,我觉得是让人不舒服,也不合适的。
而寺西后面数集的表现,也都表现出了他这种个性上的缺陷——比起阵平,甚至美久,他真的还是个孩子。虽然是个好人,但他对待爱情的方式、他的为人处世,都太以自己的标准为中心。他学不会站在他爱的人的立场和心情看问题,而是一直只想着,他认为她该不该这样做,他认为她这样最好,他认为自己可以,全都是“他认为”。
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很好,但比起阵平、美久甚至真理子那种自我牺牲也在所不惜的爱面前,他那纯纯的失恋,让人总无法有太大的惋惜。
只是这一次,在一个绝妙的时间点,他成功了。美久答应了。
我在第一次看这段的时候,就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地方镜头的调度和设计。它没有像平常那样让镜头平均切换在三个人的面部之间,因为那会造成在这个重要时刻表情的中断。它的方式,是让寺西在前景,阵平略模糊地站在后面。我们由此,能够同时看到两人各自神态的连贯表现。
前面说了,在重大的时刻,当阵平自己的感情必须得到压抑的时候,他会用询问美久的方式来抑制自己的情感,此时也是如此。
但每一次,他其实都有自己希望听到的答案。他深埋在心底的感情,一定拼命地期望着她说不,说她会留在他的身边,说她会一直爱着他,永不分离。
所以你看阵平的神情,那种屏息以待的紧绷感,透露着他内心的紧张和下意识的期待。
当美久做出回答,阵平先是一愣,然后他低下了头。
我反复地、来去地看着阵平的这一个低头,他皱紧了眉,抿了抿嘴,那一瞬间他在想什么。
或许什么都没在想,当一个中年的男人,看着他最爱的人接受他人的告白时,还能想什么?也不过是更深更深的无力和苍凉罢了。
他曾说过那么多遍愿意看着她幸福,我也敢说他一定想象过不止一遍此时此刻这个场景的到来,但是,有些地方,就算理智可以说服我们千遍万遍,也不能彻底阻挡住情感的洪流。
他那一低头,和镜头前方寺西的狂喜神情,是导演特意让我们看到的,那么鲜明而强烈的对比。两个屏息的男人,一个点头,就是一喜一悲,天堂地狱。
寺西跑走后,两个人的对视。美久的神情有些尴尬无错。阵平的表情却很平静,他的眼神,虽然我已经重复用这个词用了好多次,但每次当他那样看着美久,我都只能再一次说,那里面真的是无尽的温柔和温暖。他唇角带着一点弧度,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带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想想真的是很奇怪的事,不是么?明明自己可以轻易阻止的事,却偏要在理智的压抑下放手,明明已经放手,却偏偏又希望她不放开。
同样,对美久来说,明明是她自己因为怕阵平“爱上”别人,而先喊出了那声抽身而出的“爸爸”,让阵平无力地放手,却偏偏又希望他继续牵着她不放。
人的情感与理智,是多么微妙而复杂。
这里要问,为什么在第四集的时候,当阵平得知美久喜欢上博时,他虽然很介意很吃错,也在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但却显然没有这一次这么纠结和痛苦?
我的想法是,首先,这一次的放手,是失而复得之后的放手。他本来以为两人世界终于可以回到原来的轨道,却没有料到原来一切都是短暂甜美的梦。
而和博那次最大的不同,是他知道她不是真心实意。
她明明是在家等着他过生日的,一起吹蜡烛吃蛋糕的。让寺西燃起希望的赴约,也明显是失望于他的爽约,是一时冲动的逃离。
她在他面前的逞强,演技真的没有那么好。
所以他和她都知道,她答应寺西的告白,比起真心的交往,更多是为了和他告别,结束这支暧昧的舞曲。是为了告诉他,我已经踏上了新的旅程,我愿意照你希望的那样,过平凡的人生,获得平凡的幸福。
正因如此,才更痛苦。比放手看着爱人投向她所爱之人的怀抱更痛的是,明知道爱的人心中不爱别人,却因为自己不能回应,因为自己的疏忽而伤心失望,投向不爱的人的怀抱。
了解了他们之间这种状态和心情,才能明白之后阵平在美久房间中的那段对话。
他先是带着笑容,说谢谢你的毛衣。连美久都惊讶于他居然在这一连串事件后还想得起来要为毛衣道谢。
那是因为他真的对她受到的所有伤害都耿耿于怀,并且尽力弥补。
他还是想告诉她,我一开始虽有怠慢,让你失望,但你的心意,你的辛苦,我如今已经知道,并且会一直珍惜。
然后接下来他转过身,似乎是在要离开时才突然想起,又似乎只是不敢看她。
“那家伙……我不讨厌哦。”
美久楞了一下,她定定地看着阵平,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
阵平微微点了点头,浅浅地笑了一下。
他告诉美久他不讨厌寺西,是因为他想告诉她,和博不同,他放心把她交给寺西,所以你的选择,我认同。
而美久,她说她知道。这一句,导演特意给了一个特写,这一瞬间她的神情,虽然平静,却包含着千言万语。
[我知道你不讨厌他,因为你相信他,你愿意给他电影票。]
[我愿意和寺西交往,是因为我知道你会认同,你会放心,你可以去找自己的幸福。]
其实成年了的美久,和一个人交往,和阵平讨不讨厌本来无关,只和美久喜不喜欢有关。
但阵平不说美久喜不喜欢,是因为这一题无需回答,不言自明,他只说他自己讨不讨厌,而她的回答他显然并不意外。
她直视的眼神,他了然的微笑,他和她似乎都心知肚明,这背后的千言万语。
对于那个小小的暧昧二人世界来说,美久已经在这里先迈开了离开的脚步,走向路的对面,外界的世界。
但她抱着小海豚,无名指上的戒指,依然闪闪发光。即使在最失望的时刻,即使即将离开那微妙的漩涡,她也没有把它取下来。
她可以去接受别人。但她还不曾放弃她自己的心情。她曾经想要在阵平身边单恋一辈子,如今就算连这件事她都求而不得,她也依然会坚持着自己心底的依恋,那是她最珍贵的秘密宝藏。
同样地,阵平望着那件绣着“JINBE”的毛衣出神。这件毛衣,他从头到尾从未穿过。
因为最珍贵的宝藏,怎么可以轻易被别人看到呢。
其实不得不说,虽然有点无良,我还真是特别喜欢看阵平吃醋,真的觉得很可爱很可爱。
带着点孩子气的阵平,就算对着美久,可以用年岁养成的深沉与内敛,掩藏住真实的爱情,但却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像个少年一样醋意大发。
而当家中空无一人,他在家里弹起了那首久违的曲子。代表思念的曲子。
有些思念,是只有当谁都不在的时候,才能被悄悄奏起,缓缓弥漫。
但在《阵平》中,思念和暗恋往往不是单向的。
当阵平弹着曲子的时候,美久却在约会时总是想起阵平。
十七年,是占人生中绝对重量的时光。当一个人已经成为生命里的一部分,对他的牵挂和爱意无需刻意,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每一处风景,都可以与记忆中的他不期而遇。
你看她讲述阵平的神情,无论是谁都能感觉到那种回忆的甜蜜,那种脸上的光彩,完全属于一个陷入爱情的少女。寺西又怎么可能无知无觉。
很多时候,当我们对着最重要的人,许多话许多表情反而无从表现,而当和令我们心安的他人在一起,尤其是到充满回忆的地方,总会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地袒露心声。
少女的爱情,本来就是最难保守的秘密。
如果说我们之前还对剧情给出的暗示没有注意,不知道美久愿意和寺西交往背后的原因。那么两人在小野寺老师来访用餐后的厨房的对话,则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们答案。
美久对阵平讲起寺西时的语气,颇让人觉得像一个正常的女朋友抱怨男朋友。但阵平的一句,玩得高兴吗,她却连正视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别处回答一句,高兴啊。
相反的是,阵平的眼神,已经很平和,他直视着她,真的就好像是一个父亲对着恋爱中的女儿。其实在餐桌上,小野寺开美久和寺西玩笑,他就已经能够淡然处之,不露丝毫痕迹。
前面说到了,虽然阵平有些时候的孩子气是那么可爱,但在该自我调适的方面,美久永远都比不上阵平。那毕竟是中年的男人用年岁养成的深沉和内敛啊。
只是偶尔那完美顺滑的父亲模板,还是能看到一丝不一样的痕迹,在美久提到高中一起去横滨之后,他就似乎陷入了遥远的美好回忆,只属于他们的回忆。连美久提起的话题,都迟迟没有反应。
美久小心翼翼提起的,就是一直以来藏在她心中的心结:对于阵平,不止是她和他之间那奇怪微妙的关系无形中束缚着两人的情感世界,在这以外,这十七年来,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负担和包袱,阻挡他去实现他的事业和他的梦想。而她与寺西的交往,终于可以让她有了理由,把他理应拥有的,都一并还给他。
但阵平对她的话,只是勉强一笑。然后深深,深深看着她的背影。比起后来同样的情景,此刻的他并没有把这些话真的当真。因为他从未想要离开她,而聪明如他,也能听出美久话语之外的逞强,她也并没有真的想让他离开。
其实她也好,寺西也好,真理子也好,小野寺老师也好,他们都不明白的是,对于阵平来说,有比起事业更重要千倍的东西。
这宽广的世界多么迷人,但不管去到哪里,天涯海角,无边无际。
或许,始终都比不上某一个人的身边。
寺西偷听到这番对话后,对阵平提议要搬出去住。他的真正用意,是想要在阵平真的离开家后,能够承担起一个男友的责任,照顾美久。只是他不能说自己听到了阵平和美久间的对话,只能借同居一事做题目,讲得义正言辞,感情我相信也很真挚——不管出于哪个理由,他是真的想要珍惜美久。
不过阵平能感觉得出这理由的突然——所以他说他觉得没那么单纯。
这也是我对寺西的看法,我始终觉得,寺西他虽然看着很直率,但很多时候,只要和他自己的目的有关,他其实做不到对人完全的坦率。这一点,后面的故事也多有表现。
所以这也是我为什么,虽然立场相似,但要更喜欢更欣赏真理子的原因。
她是非常柔和传统的女性,她曾说她一辈子都没有自己决定过什么。但在医院里,当她通过小野寺老师的事件,体会到人世的短促与爱情的难得,她终于鼓起勇气,用讲述着过去的方式,对阵平当面告白了。
其实她辞职到阵平的研究所来工作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决定了。但我并不觉得她在那时就意识到了自己对阵平是喜欢,毕竟她那时还纠结于前夫的靠近,但她敬慕阵平,他演讲上的话曾经鼓舞着她,所以当她处于人生的迷途时,她努力选择了有他在的方向。虽然爱苗早就从那次大学时代的讲座开始就已播下了种子,但真正让它发芽的,还是随后阵平对处于人生低潮的她展露的温柔和鼓舞。
而此时的阵平,带着感慨地对她说起小野寺老师的话,“别把人生想得太难,爱的人只有一个,爱的工作也只有一个,要像鲸鱼一样在人生的大海里悠游……虽然现实里要做到很难。”
爱的人只有一个,是啊,她已经明白,自己爱的是谁,为何不去努力追求,让人生变得不那么复杂。医院的推车划过,让人想起人生无常,接下来的告白,也就顺理成章。
对于阵平,他一生唯一的爱人是谁。他在现实里,却很难做到简单去爱的人,又是谁。我们都知道。
但面对真理子这样情真意切的告白,面对一份潜藏了这么久的绵绵情意,有谁能够忍心狠狠拒绝?
尤其是……尤其是,他真正爱的人,已经踏上了新的旅程,已经转身对他做了告别,已经努力开始让自己获得平凡人的幸福,那他呢,他是否,也应该去努力尝试一下,和一个“合适”的人交往?
阵平的一夜不归,其实意思很明显。真理子鼓起了万般的勇气,才问出那句话,不是真的仅仅只为了再喝上一杯,而阵平的接受,其实等于接受了她的告白。
成年人的爱情,就是这样,不是学生的Puppy Love,充满热血沸腾的“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而是带着更多情绪的保留和行为上的直接。所以编剧在此时,也适时地给予了含蓄的暗指和留白。
阵平对真理子有好感么?我觉得是有的,毕竟,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理加子的影子,而他们之间的相处,始终平和温暖。注意到没有,他在美久的面前,常常皱着眉,即使笑,也是微笑。而在真理子的面前,阵平却总是很容易大笑。
但恰恰真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时上时下,忽起忽落,尤其想爱而必须苦苦压抑,就更是艰难。
而对没有那么爱的人,我们往往可以轻松以对,应退自如,因为我们不用交付主动权,我们的灵魂和心神,都可以安坐于原地。
所以阵平在这个最压抑,最痛苦的时刻,选择真理子,就实在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他的灵魂真的需要片刻的休憩,他实在很辛苦,太辛苦了。
我们在前七集里看到他必须时时刻刻要把那沸腾的爱压到最深的井底,美久可以用离家出走、用博、用寺西作为情绪的出口,他却往往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锁着眉踱着步,神情苦闷,满心烦恼。
而此时,那个他和美久的二人情感世界,已经随着美久喊出的那声爸爸,随着对寺西的那个点头逐渐土崩瓦解。他翻涌着的情感,实在需要一个地方缓解。
所以他接受了真理子的告白,正如美久接受了寺西的告白。
但说到底,他们都不爱那个人,只是他们选择了和一个合适的人去交往。这对那个真心告白的人来说,始终是不公平的,尤其对同样内敛含蓄、好不容易勇敢一回的真理子。
我们应该去和我们所爱的人交往,付出相对等的感情,如果不爱一个人,那么就不要轻易地同意在一起。
——只是,这些都是最理想的状况。人都是自私的动物。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地靠近幸福,尽可能地不孤独,不能选择爱的人,那就做一个被爱的人吧。事实上,大千世界,有多少人爱不到自己最爱的人,却在另一个人的陪伴下走完一生?一定数不尽道不完。有些事情,总归是无奈的现实。
而谁又知道,我们不会最后真的爱上那个陪伴自己的人?时间,真的可以改变、酝酿许多的变化。
美久和阵平接受寺西和真理子的告白时,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很多观众,喜欢把他们所爱的角色想成完美的形象,但其实很多时候,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凡人。
也正因他们是普通的凡人,才让人更愿意亲近,他们身上那些不完美的地方,我们能够理解,因为那也是我们身上那些不完美的地方;他们身上那些闪光美好的地方,也才更值得去爱。因为那是我们也可以努力去达到的。
阵平也是如此。如果他真的是个完美的隐忍的情圣,没有了他身上那痛苦纠结和挣扎的部分,也就少了许多人间的烟火气和情感上的共鸣。而正因为他努力挣扎过,学着和美久一样,脱离这个无望的漩涡,站到道路的另一边,才更能让人明白,那不断把他们拉回漩涡中心的引力,有多么强大。
但这并不代表,美久和阵平的做法是很值得推崇的。他们在感情上的选择,都有一些慌不择路的意味,虽然我们能理解他们的无奈,但却不能否认他们挥霍了别人的真情。
比如此刻的美久,她等待着阵平的回来。从在医院听到告白开始,我相信她就已经有预感,阵平还自己一样,离开那个小小世界的时刻,终于要真的来临。
她说出那声爸爸,就是因为她以为这一天必定会来到,所以她抢先了一步,她退回到了安全线以内。
只是为什么,还是会心痛呢?
她像以前一样,站在窗边等待他,她喝着红酒等待他,即使寺西在感受到危机时再次告白,想要以一个男人的肩膀,承担起一个家,守护她。即使寺西深情地拥抱,她却始终没有回应。
她彻夜不眠,即使知道他不会回来,她还是等待着他。
那一声小小的嗔怪,“笨蛋”,是不能大声说出来的醋意和怨怪,藏着的,是她对他的在乎。
就好像他终于回到家,但在走廊上站住,看了一会美久的房间,叹气着回到卧室,却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他们真的就好像是已经走到两条道路上的人,却根本没有望着前面的方向,而是屡屡回望着对方在远处的身影。他们原来那小而封闭的情感世界,已经崩塌,但即使如此,两个互相吸引依赖的灵魂,就算分离再远,也根本不能舍弃彼此的牵绊和挂念。
如果说第五集是短暂的和平后,危机的隐隐浮现,第六集是显山露水,那么第七集最终的结果,就是两人各自的两两相望。
如果没有别的危机,我猜想他们之间的这种状态,还会维持一段时间——但并不会长久。因为很快,美久就会意识到她没有办法释然,她毕竟是一个诚实的孩子,不是一个成熟的中年男子,她要失去他的伤心难过,没有办法像阵平那样被很好地压抑调整。他们要么只有彼此更加远离,要么只有重新靠近。
只是——别的危机来临了。
对阵平来说,从头到尾,他都在不断失去。到第七集的末尾,他终于放手,失去了他们原先那么努力才重新找回的二人世界——他们都以为,自己已经退到了最后的安全线,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放手。
可惜命运,偏偏就是要开一个残酷的玩笑,要逼他们到死角。
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命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一招?
第八集 伞
第八集是我特别喜欢的一集,和第九集并列。不为了别的,就为了最后那一整段的对手戏。
只是也正因此才觉得难写,当面对如此精彩的片段,文字和语言总显得特别无力。
让我们先回到第八集的一开始,寺西搬出了高梨家。这个小屋终于再次回到阵平和美久独处的状态。但两个人之间虽然可以言笑如故,但无论是故事里的他们,还是故事外的我们,都知道他们已经回不到那个最初的二人世界。
他们已经各自站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身边各自有人陪伴。看似只有两人的空间,其实挤挤挨挨地站着四个人。另外两个人的影子,似乎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比如此时,阵平说“我了解他的心情哦,男人都会想要去守护珍惜的人。”他想要去守护的人是谁?故事外的我们一清二楚,但美久那勉强一笑,却似乎让我们觉得她想到的是别人——而随后,像是要印证她的话,阵平刚说他不在家吃饭,真理子的电话就及时响起。
她知道他要去和谁在一起,但她是他的谁呢,她能做的也就只有像女儿一样,多问一句,今晚回家吗?就算他的答案是否定的,她也没有办法做任何事去阻止。
她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的他离开的背影。
就好像阵平站在家门口,在迈步之前,也只能忍不住回头多望一眼。
一直在互相看着对方背影的两个人,虽然两两相望,却只能各自知道。
比起阵平对寺西,美久对真理子啊,真的是介意得多的。
像前面常提到的那样,她和阵平其实在行为方式上,是刚好相反的。阵平在开始很容易显露真情,但随后就可以通过一层层的理性,把爱情藏在父爱的后面,坦然微笑着以父亲的身份,看自己爱的人得到幸福。但她不行,她总是先下意识用很懂事很得体很“应该”的话来应对和防御,然后情感会一波波地泛上来,逐渐把她淹没,她可以勉强露出笑容,却没有办法控制后面的仓皇和难过泛滥成灾。
所以她看着阵平和真理子的互动,看他们的越加亲密,心里控制不住地难受酸涩,但她又忍不住不看,眼睛总会自然而然地跟随着那两个看上去很和谐的身影,越刺眼越无法移开视线。
我其实很懂她此时的心情,大概因为我也有相似的经历。喜欢一个人,就总是会不自觉地看着他,就算知道看了会难过,但就是没有办法就此放手,像是个自虐的循环。
这也是为什么寺西是最早觉察出美久心意的人,那是因为他喜欢她,他也在那样注视着美久。她就算可以用喝水的动作盖住自己的表情,却不能阻挡一个专心喜欢她的人的视线。
阵平和真理子之间,如果说之前还是美久在吃飞醋,那此时倒也的确进展到了美久需要介意的地步。
阵平一夜不归后,在之后的这个早上犹豫了一下,穿上了那件真理子送的毛衣,这一个细节,其实也不用再多说什么。成年人的告白和交往,和那个下大雨的夜晚一样,在你来我往间带着的,多半是心知肚明的暗示与默契。
真理子显然看懂了这暗示,她和阵平之后的相处,多了一份自信和自然。邀请美久一起吃饭时的口吻,倒像一个女主人在友好地邀请一个亲戚。听在美久耳朵里,应该是分外的别扭。
两个人分别踏上两条路,看在外人眼里,是父女二人同时迎来春天,但只有美久自己知道其中滋味。和阵平多年的心理准备不一样,她对这一天的到来,几乎毫无心理预期。而除此以外,从上一集小野寺老师出现开始,她就在想是否自己是个锁住阵平的锁链,对阵平的爱,让她希望他能自由地追逐梦想和事业,但也是对阵平的爱,让她希望他能留在身边。
她和三田村在酒馆的一番谈话,就合理地表现了她这种矛盾的心态。她在理智上,不希望自己成为阵平的负累,而感情上,希望自己对于阵平来说不是可有可无。所以三田村的回答,可谓“不愧是三田村”,能洞悉人心的恋爱之神。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阵平多年来为美久放弃了多少机会,却不动声色地在美久的询问下,只说不是很清楚,他知道如果据实回答美久会介怀。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阵平并没有将美久看做负担,也没有把放弃事业看做牺牲。在这一点上,全片其实唯有他是了解阵平的。
无论是真理子、寺西,还是和阵平谈话殷殷相劝的小野寺老师,甚至美久本人,都把阵平的留日看做为美久而做的很大的牺牲,这是很正常的思维路径,因为她不是他的女儿,他却愿意十七年来都照顾她,放弃无数机会。这不是牺牲是什么?但三田村知道,对于阵平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十七年来,他在旁早已感受到美久对阵平的意义。
什么意义?不光是爱情那样单一的感情。而是更深更浓厚更不可替代的那样一种感情,可以彼此救赎的感情。
还记得阵平在第三集对老家的亲戚说的那番话吗?是美久,拯救了因为理加子的离世而悲伤的他,是美久,用十七年的相伴,滋养了他的灵魂。在外人看来,美久依赖着他,但其实他很清楚,他也深深依赖着美久。
三田村接下来与美久的谈话,则更是梳理了美久此时心中的一团乱麻。他在美久介意真理子时提点她,阵平理应有权爱和被爱,正如她此时正与寺西交往一样,两人都已经各自踏上了新的旅程。这合情合理的逻辑,开解了不少美久心中的郁结。而接下来,当美久忍不住说起他们最近那种微妙特殊,令人不自在的关系,怀疑自己在家里对阵平是否必要时,他更是直接告诉美久,阵平有多么重视你,多么需要你的陪伴,多么爱着你。这一点,无疑让美久从心里觉得开心,那是她一直想要得到确认、却无法从阵平那里直接听到的话。
这一番对话下来,实在不得不佩服三田村情商之高。美久的话不清不楚,但三田村照样能从理智到情感都好好地为美久开导,让她明白,此时她最应该做的,是祝福阵平新的幸福,同时把握好自己的幸福。并且,要相信阵平对自己的爱,好好陪伴在他的身边,因为纵使二人世界不在,他们之间的牵绊和感情,和任何父女一样,是不必也不应该就此扯断的。
故事进展到这里,似乎隐隐地已经感觉到导演和编剧的伏笔。比如阵平与小野寺在长椅上的谈话,他对邀约仍然不置可否,那是因为就算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他都仍想留在美久的身边。
比如美久和三田村的谈话,她逐渐试着开朗起来,那是因为在别人口中确认了阵平是需要她的,就算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她也依然可以,也应该留在阵平的身边。
但故事偏偏,就是要让他们最后的那一条底线,那一条他们可以随时退回留守,斩不断也切不掉的线;那一条虽然只能让他们停在某处,但依然可以名正言顺当彼此为世上唯一的家人的线……面临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断裂危机。
阵平看到那张名片后的反应,是我们至今所见他最强烈的一次。在别的情况下,他尚能在一个低头或者转身间努力掩盖住自己的情绪,但此时的他,却连基本的对话都很难完成。动摇到连真理子都能马上感觉到他的不安和走神。
我相信,见到这张名片的情景,一定也曾经被他预期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可怕如梦魇一般的事件,估计已经渐渐淡去成一个遥远的影子。而如今,猝不及防之间见到,就如同最深的梦魇重又从记忆的深处纠缠而来,足以让人浑身如坠冰窟。
是的,只是一张名片而已,但又不止是一张名片。它的企图,可能很单纯,也可能很复杂。但这其中有一种可能,只要有它存在,他就不可能不恐惧。
——是恐惧。和之前与美久相关的所有慌乱懊恼愤怒哀伤苦涩都不一样,这一次,是深深的恐惧。因为他,有可能要真正彻底地失去美久。
美久的电话来的时候,他用真理子在家的理由让美久不用担心,话中含着的意思或多或少是让她不用急着回来。在美久自然是难以接受的,尽管她刚和三田村谈完心,内心已纾解不少,但这有家不能回的感觉还是让她在瞬间就重新涌起了强烈的苦闷和醋意。她理智上能够接受阵平展开新的人生,但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在家里变成多余的那个人。更何况,在这样夜已渐深的晚上,真理子和阵平在家中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都足够让她涌起深深的抗拒和哀伤。所以她只能落荒而逃地跑去了寺西那儿。
但在阵平,我相信此时他的动机很简单,他只是不想马上面对美久,在自己为她如此慌乱无措的时刻。他需要的,是一个让自己可以独自镇定的空间。
在自己的房间椅子上咕噜咕噜转着的阵平,看似也的确已经镇定一些,只是连三田村都知道,这次宫下的意外来访,一定不是特别好的预兆。更让阵平担心的,则是宫下直接与美久接触,那样一来,不管发生了任何事,阵平自己连阻止和参与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才假装无心地问美久最近有没有去见什么人,得到否定答案之后明显安心了许多,依照约定去赴宫下的约。只是那边的美久想当然地把他的推辞看成了与真理子有关,哪里能想到此时阵平的脑子里,根本没有空分给真理子。
寺西却已然逐渐感受到了美久的心情,他和美久之间看似单纯美好的交往,其实从一开始两人就不在一个状态。美久只看着阵平,所以无论是高兴的回忆,还是难过的吃醋,都和阵平有关。而寺西只看着美久,他看到了诚实的她所有的情绪,而他明白,这里面几乎没有自己的影子。
美久和阵平都提到过,“像个普通女孩一样获得幸福”,却都没有想过,要像普通女孩一样获得幸福,不是光光和一个普通人交往就可以的,还要像普通女孩一样,愿意与那个普通人在一起一辈子,并因为对方的陪伴而感到喜悦。而美久,她虽然理智上愿意,也付出了努力,但情感上却从头到尾没有放弃过阵平。
又要怎么去放弃呢,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也许尚可以被锁在柜子里,安于平淡的时光。但十七年的时光,早已渗入血脉,又要如何去忘,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算他们永远分离,距离远到天涯海角,这种如本能一般的爱和思念,也永远会伴随着他们。
所以如果美久和阵平,和任何一个别人结合,那对于那个人来说 必须要接受这个事实:他们的爱人,会花一辈子的时间思念和牵挂着自己以外的人。而他们必须连那一部分,都一并接受下来。
在别的地方,第二名是个很好的名词,但当感情世界里的“第二名”,却实在是件苦涩的事情。有的人抽身而出,舍弃残缺的陪伴,成全所爱之人完整的幸福;有的人甘愿冒险,紧紧抓住能抓住的,希望有一天第二名能变成第一名。
而美久和寺西那看似崭新的道路,此时终于开始露出它脆弱的根基,或许一开始,这就只不过是个空中楼阁。
阵平和宫下具体谈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但路上心事沉重的神情,在看到美久出现在眼前的一瞬间,就变得柔和,眼睛也自然地闪着温和的光,笑容温暖。
美久不死心地仍想多问问阵平去了哪里,她始终希望阵平不是在和真理子在一起,但阵平那沉默逃避的表情,却让她误以为自己的问题已经不言自明,只能慌乱失望地道一声晚安就想逃离。在这样的时间点,阵平神色沉重犹疑地叫住她,要和她商量事情,她也自然会想成和真理子有关——他终于要告诉自己,他要和真理子在一起了。
美久在理智层面的成熟,其实超越了她所在的年龄。她在努力自控下所说的话,永远是十分懂事得体,富有说服力的。让人觉得“应该如此”,虽然她的表情,总是暴露出这层成熟后面的柔软情感,但她甚至能很好地为自己的反应找到最合理的理由。
“我一直以为阵平心中只有妈妈一个人,对不起,是我自以为是,我真的很奇怪,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相信这番话,是情真意切的,她是真的努力想要接受这个事实,因为身为女儿的她“应该如此”。
但她这一次,猜错了。她满心想着的那个“危机”,和眼前的相比,其实远远算不上危机。
我在想,阵平一定和第一集准备告诉美久她的身世时一样,在开口前做了无数心理准备,打好了腹稿。甚至包括自己该用怎样的语调和表情,所以他此时能带着一点点不由衷的微笑,平铺直叙,似乎这是一件并没有那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又一次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每一次,当他痛苦矛盾时,他总是把选择的权利留给她。因为只要是她的选择,他就总有办法去说服自己接受。
美久的回答,是他想要的吗?是的,当他听到她坚定地说不的时候,他的眼中,已经开始有泪光。而她这一次,反过来问他,你觉得呢?去见一面好吗?
她的心中,同样有想要的答案,她希望他说不,她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表现出那种不希望她离开的强势,她希望他重视她需要她,就如同她重视他需要他一样——毕竟,这一次,牵涉到的是他们之间最底线的那层羁绊。她最想看见的,是他和自己一样的坚定不移。
但他只是紧紧绷着下颚线,像在克制着自己的表情,说,“这是,美久的决定。”
其实这一句,泄露了他潜藏的真意,美久此时的决定是什么,是不去啊。他的情感,其实一定也是一样的反应,但他在抵御着,他尊重她的所有意愿,他想要她拒绝那让自己这样恐惧的梦魇。
但他随后沉默了一会,像是无法忍受一般地叹了一口气,近乎呜咽。
“毕竟是你的父亲,去见他一面吧。”
我以前看到这里的时候,会想,阵平为什么要美久去见生父?明明他自己肯定有千万个不情愿和抗拒。甚至明明他才说了,这是美久的决定,就又提出了这完全和他自己、和美久的意愿相反的建议?
但再看的时候,突然明白,阵平啊阵平,每次在他做一些似乎难以理解的决定时,只要去想,他是为了美久,他所有的难题,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
一切,都在那短短的一句话,“毕竟是你的生父”里。
对于阵平来说,宫下有自己无法代替的意义,那就是“生父”,那是真正的血脉造成的联系。每个人,都有自己血脉相连的存在。美久也是,但她的母亲早已离她而去,与她在这世上真正在血缘上最亲近的人是谁?就只有那个虽然多年未见,但如今终于浮上水面的生父。
我在想,当美久的母亲去世时,阵平看着的这个小女孩,她在三岁时双亲就分离,在小学时就失去了她最爱的母亲,她的身边始终没有最应该爱她的父亲,她在血缘上,是孤独而无依的。像一株漂泊在世上的水草。
而为了填补这样的空洞,阵平一定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给了她双倍的爱,足够的爱,多到可以让她成长得如此完整的爱。
但我会想,他是不是一定也曾经觉得,在某些方面,他永远也填补不了那份空洞,那份血缘上的缺失。
所以他才会说“毕竟是生父”,这一句话里,是他用多少爱,却想成为也成为不了的那个身份。
所以他希望美久去见他,去见这个最亲近的陌生人,去让她的生命历程有一个比较完整的体验。
他不希望美久的生命里,对自己的生父只有怨气和恨意。
他不希望那个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空洞,一直只有模糊的影子,而没有确切的解答。
所以他才会在后面说,“去堂堂正正地见一面,让她看到你,变成了多么美好的女人。”
是啊,堂堂正正地,没有逃避,没有愤恨,没有负气。他想让她远离那些负面的情绪,拥有的是确定和平静。
他想让自己,在想到那个名字时,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梦魇,而是一个不用去害怕的梦影。
毕竟,他虽然不是他的父亲,但他有她的爱,他有自信,他的爱不会输给任何人,她不会离开他。
阵平的所有决定,永远都是以美久为出发点。这一点,是美久自己都不明白的。她感到的,是委屈和伤心——从第一集开始,她就已经抱着这样的委屈,自己对阵平的真心,为何他总不能了解?为何他总要表现得好像她要离开他而他却无所谓?
所以她这一次,不是喝醉酒流着泪弹琴,她流着泪,告了白。
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美久说,我不是将你看成父亲,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开始,比任何人都喜欢你。
她说的是喜欢,和阵平一样,她从未对阵平用过爱这个字。因为爱,很重,而他们之间的感情,裹挟着亲情和岁月相守的救赎,本就已经太沉重,沉重到没有办法让爱情起飞。
所以她说喜欢,像所有年轻女孩对男孩的告白一样,喜欢,最喜欢你。
阵平的表情,并不是意外,而是……承受和忍耐。
她的感情,他并不是完全无所觉察,但有些感情,却是只能幻化做琴声,而不能被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口,就好像一声重重的捶打,让人屏息,让人只能承受。
他的瞪视,是忍耐。忍到极处的神色,有时候和愤怒有着相似的地方,如同热水壶的温度上升到了最高,却偏偏不能爆发而是要拼命冷却一般。但要盖住是多么难,多么难。水蒸气一直升到眼眶,充溢了整个明亮的眼睛。
这无法掩盖的情绪只悄悄地藏在了第一句话里。
“你的心情我懂。”
这简单的话,其实含着多少说不出口的深意。可此时的她,还无暇去听明白。
他的话语,其实既是拒绝,又是最深切的,属于父亲的告白。
“比谁都爱你,比任何人……都更重视你,我对你的感情,你明白吗?不输给你真正的父亲。”
这一整段,其实说到这里,真的无需再用多余的语言去描述。因为有些情绪和画面,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用语言去替代的。
没有戏剧化的场景,没有任何别的催泪闪回,只有简简单单两个人,相对而坐,在最熟悉最普通的客厅沙发上,说着话。
却让我每看一遍就忍不住流一遍眼泪,就算所有的对白和表情都烂熟于心,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跟着他们泛滥成灾。
这是真真正正的纯爱对手戏,精彩到让人失去言语。两个人的感染力都强到无以复加,尤其是老爷,我总是在跟着流完一遍眼泪之后想,要怎样才能在这样恰到好处的时机瞬间泛起泪光,要怎样才能拼命忍耐而最终终于无力地掉落,要怎样让声音一点点崩溃,最终隐忍着嘶哑?除非他就是阵平。
是啊,在这个场景,我前所未有地觉得,这个哭泣的男人,就是阵平。如果这个故事里的阵平真的存在于世界的某处,如果他所有的感情都是真实的,所有的过去都曾发生过,那在这样的场景下,他一定,一定就是如我所见到的这个样子。
这一集,两人本来那封闭的二人世界已经彻底崩塌,各自退回了那条看似最安全、最稳妥也最牢不可破的父女之线。但却没有想到,连这最后的阵地,也正面临着考验
其实没有这个考验,美久和阵平也并不会一直住在同一个家太久。他们毕竟已经踏上了不同的道路。阵平虽然舍不得离开美久去美国,但如果阵平和真理子继续越走越近,近到在一起结婚,估计美久是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个家里的,她必须要住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才可以不那么痛苦。
但就算并不住在同一屋檐下,就算要远隔重洋,阵平和美久之间始终有着名为父女的牵绊,他们理所当然地可以是彼此全世界最亲近的人,这也是他们十七年感情的理由。
这把父女的大伞,虽然是他们情感痛苦的根源,却也是他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维系,只要随时随地,就可以享受它无所不在、无需理由的遮蔽。
如今,这把伞即将面临一场暴风雨,整个世界都将被大雨淋湿。
而只有当这把伞,真正要被拿开时,当他们最后的牵绊都要被剥夺时,他们才会在绝路之际,伸手想要抓住那条本来永远都不会去够的线,学那支他们本来永远都不会去跳的舞步。
风雨欲来,云层翻滚,最灰暗的时刻即将来临,但在乌云的那头,希望的光芒,也即将来到。
大雨中是痛苦的,但别忘了,雨后总有机会出现最绚丽的彩虹。
而这样的彩虹,如果只是一直举着伞,又怎么可能看得到?
第九集 独诉
第九集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集。和第八集一样,原因无他,只因最后阵平那一段在酒吧的独酌与自言自语。
其实这心情很奇妙,最喜欢的地方和人,往往在靠近时会有“近乡情怯”的一点无措;最喜欢的段落也是如此,毕竟,说再多花话,写再多语句,或许都比不上那镜头里的眉头一皱,微微一笑。
阵平和美久的故事,终于逐渐走向最后的局面。之前的八集,他们分开又靠近,靠近又分开,就像跳一支微妙又暧昧的华尔兹,在交换舞伴的时候也依然望着对方的身影。如今他们即将面临的,是最后也是最底线的分离。
其实在第一集的时候,剧评里就曾经提起,阵平和美久如果要在一起,首先就需要先彼此远离。这远离,并非指他们的心灵互相疏远,而是指对关系的定义上,需要一步步挣开束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阵平》从第一集到最后一集,就是他们这种客观关系不断调整的过程。如果说他们原先父女的关系是紧密的枷锁,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却也同时禁锢了所有别的关系发展的可能性,那这一路的历程,就是这枷锁的层层脱落。
现在,他们终于要面对最后,也是看似最安全的那把锁的开启。
这过程,无疑是充满痛苦而矛盾的。因为这把锁,毕竟已经锁了十七年啊,锁到连骨肉都似乎生长在了一起,一扯动,就是最深的疼痛。
阵平在看着美久离开与生父见面时的表情,他在饭店庭院里的独坐,他缩在一起的身体,他紧锁着的眉头,陷入深深思考、对周围早已置若罔闻的眼神……这一切都说明了他此时此刻的紧张和不安。
直到美久出来,对他说出自己的感想,他整个人才像一把紧绷着的弓,终于得到了放松。他的笑容,他那一句“这样啊”,真的满溢着大大松了一口气的释然——他的美久,终究还是他的美久,她会依然在自己的身边,不会离开他。
这里要特意提一下此处一个别有用心的细节。阵平在饭店长椅上看着的,是一对正在中庭那里结婚的新人,亲朋好友齐聚,正欢庆着有情人的结合。但按理说无需多写这一笔,只需要让阵平独坐,也一样能传情达意。那又为什么要故意安排这一幕远景?
或许意在说明,相爱后的幸福结合,受到祝福的甜蜜爱情,与此时正面临梦魇的阵平,两相比较,似乎有着天壤之别。
但……谁又能说,这两者之间,不是一步之遥?
接下来的第九到第十一集,就与这最艰辛也最后的一步有关。
美久来了以后,阵平无言地起身,自然地和她并行。此处的一个镜头就更是精心设计的产物。阵平和美久在前并肩,远处模糊的地方,那一对新人也正并肩而立。
这或许就是微妙的暗示着,在我们前方视野里这一对名义上的父女,其实和视野后面的那对新人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他们都是十分相爱、也十分相配的男女,他们也终将获得属于他们的,相守一生的幸福。
这件事,美久无论对阵平,还是朋友,都说得轻描淡写,和宫下的见面更是坚定平静,她的自我介绍,“高梨美久”,就是对自我立场的一种宣示。
但她的心中真的丝毫没有考虑过吗?她在自己床上思考的是什么呢?
美久从倾向于拒绝,到之后的犹豫和重新跑去找宫下,这期间的转变,我们都能看到,主要和两件事有关。一是阵平和真理子的亲密关系,二是阵平面临的去美国实现事业新发展的机会。
如果说阵平和真理子之间的亲密,虽然让她暗自犹豫,但她尚且可以努力调试,那么第二件事,才真的让她郑重思考起离开阵平。真理子的那句话,“你也该放阵平老师自由了”,其实有点不像是她会说的,但却的确代表了一般人的看法,除了三田村以外,他们都在潜意识里觉得是美久牵绊着阵平,让他不能随心所欲地追逐梦想,美久自己,更是为此感到深深的不安。
但真正让美久产生动摇的,不会是周围人的看法和建议。而是她下楼,看到阵平在深夜仍然专注地看着录影带。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第三集,同样也是深夜,同样也是她无声地注视着阵平,而阵平无知无觉。
那时的阵平在谈着钢琴,她就是在那时,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了他。而也是在此时,在这个静谧的深夜,她终于开始真的考虑,要离开阵平。
我以前曾说,美久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牵动到阵平的神经。
其实反过来,阵平对于美久,也是如此。别人的看法,生父的请求,甚至连她自己的爱情,她都可以不去管。
唯一真正能够驱使她,牵动她的,只有阵平。
对于阵平来说,在美久云淡风轻的描述中,他原本以为宫下的出现只不过是小小的插曲和水花,却没有想到一回身,它还是那摆脱不掉的暗沉泥沼。
而宫下告诉他的事情,则更让他惊疑,让他再一次感到害怕。因为如他之前的第一反应,宫下的出现,就是要来夺走他最最重要的东西,就好像许多年前,他夺走美久的母亲一样。
他转身发现,那已经不只是泥沼和梦魇,而是即将摧枯拉朽的巨浪。
面对这样的阵平,三田村真的是个非常称职的朋友。他不仅能够读出他的情绪,更知道应该在此时给予这个温和的男人鼓励和勇气。他的话语,从解释美久的隐瞒,到回忆理加子的部分,再到“美久与你在一起时最好”,无一不是在让阵平更有自信、更勇敢地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最后的考验。
——不要再像之前放理加子走那样放走美久,你们彼此珍惜,彼此重视,那就不要让任何人来破坏你们之间的羁绊,不要让任何人将她从你身边夺走。
他最后问阵平,你爱美久吗?
我想阵平那一愣,一定是面对这突然的问题不知如何回答,他一定知道三田村的问句,在此时这个情境下,大概只代表了最简单的意思,不涉及对情感的细微定义。你爱不爱她,你重不重视她,你想不想继续把她留在身边。三田村怎么可能不知道答案,他只是想要阵平自己肯定一次,人只有肯定了,直面了,才会去为之努力和争取。此时的三田村,没有去想这句话中的爱到底指的是什么样的爱,他只为了说出随后的那句话,既然爱她,就别让她离开你。
但在阵平的耳中听来,这里的爱或许带着更多的层面,他不自觉地回想起自己对阵平超越父爱的那些感情,所以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点慌乱和惊讶,但是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点了点头。
是啊,无论那是什么样的爱,他都爱着美久。以一个父亲,一个男人,一个陪伴着走过漫长岁月的共存体,他爱着美久。
想想是很奇妙的事情,在第二集的时候,也是对着三田村,阵平第一次说起将美久看做女人,那时的三田村,只是让他去想那是正常的父爱,就算事实不是如此,也要强迫自己那样想。这其实是种自我催眠和逃避。但此时,他却让阵平坦诚了对美久的爱,不管这些爱里有着怎样的成分,重要的是那是他们不能被别人分开的理由。
阵平之前有没有按照三田村那样去催眠自己?也许有。我一直在想阵平到底有没有在心底好好地、正经地直面自己,说,我爱美久,爱情的爱。
他当然一直是知道的,但在被那些情绪和爱意牵引的时候,他到底有没有完整地、理性地接受过自己的感情?他之前的表现,似乎一直是在克制和压抑,却很少把那些他压抑的东西全部搬出来,堂堂正正地面对着它们,承认它们是自己的一部分。
不管如何,如今在三田村的鼓励下,他的眼神发着光,神情若有所思,似乎有什么东西,逐渐要从黑暗的箱子里走出来。
正是这种被逼到尽头索性直面的承认,才会驱使他有勇气,在后面向美久提出那样一个约定。
阵平回家后和美久的一番对话,他仍然如之前许多次我们看到的那样,在强烈的情绪和重大的事态前,并不先表明自己的态度,反而问美久她想要怎么做。也如之前所说,他其实每一次都有自己想要听到的回答——但即使美久的回应往往和他想要的答案相左,他也能用“这是她想要的结果”来克制住自己。惟独这一次,美久的回答,是他无论如何在情感上接受不了的。就好像美久听到阵平要她去见生父而无法接受一样,他也无法相信美久居然真的在考虑离开他
阵平之所以让美久去见生父,其中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他对自己在美久心中的地位有自信,他对他们之间十七年的情谊有自信。这是他们之间最基础也最不可动摇的东西,但美久的这一句“我在考虑”,是真正刺伤了阵平的心。
阵平是个怎样的人,其实已经快要到第十集,我们都大致清楚,他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内心通过语言的形式暴露的人,很多时候他真正表明心迹的话语都很隐晦,也很温和。只是这次,他听到她的回答,笑了一下,然后便低头说,“真没想到你会这样说,我还以为你会懂我有多重视你”,这一句话近乎哀怨,而又有很多很多的委屈、震惊和难过——多到要溢出来,多到忍不住说出来。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是真的为他揪紧了心,如果此时美久不否认不解释,那这真的是最糟糕的处境——不但不能在一起,且还是因为故意的误会而心迹不通,这简直就是理加子的故事相隔十多年后的再演——但所幸这不是撒狗血拖剧情一个误会可以写个四五集的肥皂剧,美久也要更直白,她当即告诉了阵平她心中所想。
美久后面所说的,对生父不能放之不管的话,有几分真意?我相信有五分,她在宫下的办公室里看到的照片,的确给她带来了震动,但我想这绝不是主要的理由,事实上她才是那个之前坚决不想去见生父的人,也许这一点在见到真人后有所变化,但这匆匆一面,如她所说,是根本无法和阵平作比较的。
所以她的眼泪,是为了什么而流?她为了阵平的自由和幸福,打算离开,但她难道真的愿意?她又何曾想离开他,切断这最后的联系?
只是她知道她留下也会非常痛苦。有些事情,一旦知道了,就不能假装自己不知道。她知道自己绑住了阵平,她知道阵平和真理子之间的亲密——她和阵平,就算能一直继续生活在一起,日子还会回到从前吗?
这是多么两难,多么混乱的一道选择题。
阵平看到她的眼泪,看到了她的难过。他终究是不忍心,所以他说,“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哀怨和伤心都不见痕迹,带着微笑,眼神一如既往地,充满温柔。
有一种最强大的武器,面对它你只能无力地拱手投降。那就是你爱的人的眼泪。
这一夜,两人俱是无眠。
阵平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着什么?他虽然让美久做决定,但我相信他这一次绝对不想放弃努力。三田村的话犹在耳边,她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个女儿吗?一个情人吗?不,她是十数年来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是曾经救赎过他,陪伴着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人,是生命中那一抹永远不想舍弃的温柔和暖意。
他可以没有爱情,但他不能没有她。
他爱她,他知道她也爱他。她的犹豫,是为了自己,那么自己又可以做些什么,去阻止她的离开?
美久在和寺西谈心过后,在家门口独坐的一整夜,又在想着什么?
或许她也在回想着这过去的时光,回想着之前的近三个月,在20岁的生日后发生的这许多风波和纠结。而她终于平静而镇定地直面着自己,做出了选择。
“不是我想太多了,我喜欢阵平,不是对爸爸的感情。”
我非常喜欢这一段告白,在早晨的阳光中,美久带着一点点的疲倦,但是眼神清澈坚定,语气温和有力。
其实美久面对的选择题,是一道常常在爱情中出现的题目,虽然多数人都不会有如此极端的处境。但“坚持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与“索性放弃痴缠,成全自己成全别人”这样的问题,这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发生。
在第八集之前,我对美久并没有太深刻的感想,她温柔可爱,带点男孩子气,单纯又善良——这些都是女主角的“基本款”,虽然很好,但并不特殊。但从这里开始,我开始真正欣赏并尊敬美久这个年轻的女孩。爱情至上主义者的她对爱情,有着执着的追求和坦诚的勇气,但这并不代表着要委曲求全,要勉强自己与自己爱的人。
每个人的爱情观,都不相同,有人想要就要得到,眼中只有自己;有人喜欢凌迟自己,在爱中牺牲一切,有人却懂得什么时候该放弃,退后一步就是海阔天空。
美久在这个早上,选择了后退。这不是懦弱也不是逃避,相反她用那么干净的眼神直视着阵平,通透而勇敢地大声说出了自己的爱情,不留一丝模糊暧昧的空间。只要阵平可以一直独身,她曾经甚至愿意一辈子暗恋阵平,守在她身边。如今为了阵平,她也愿意带着爱情独自离开,就算一辈子思念,至少不会彼此都痛苦。
[我爱你,与你无关。]我看着此刻的她,会忍不住想起这句话。
我爱你,我会一直爱着你,即使你不爱我,即使我离开你我们变成陌生人,依然可以你过你的,我爱我自己的,与你无关。
但美久这一后退,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偏偏成了最后将军的那一步棋。
对于阵平来说,一晚上的思考,唯一能够明确和坚定的,是他不能也不愿意失去她。而此时的她,选择离开自己的同时也坚定地再一次告诉了自己她的心意,她离开的原因有很多,但只要他愿意回应她的感情,每一条理由都不再会是理由,她一定会坚定地在自己的身边,陪着他到海角天涯。
之前看题材类似的天若有情,里面展颜曾说,要么爱我,要么放弃我。在这个处境下,阵平面临的是同样的选择,要么接受美久,以爱人的身份,要么就放弃她,连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看着她幸福的资格都不能再有。
这是真正被逼到了死角,对于习惯了默默守护的阵平来说,也只有被逼到退无可退的时候,才会愿意去踏出那最危险也是最禁忌的一步,才会愿意去做这样一个约定。
“今晚六点,在那个餐厅,那个时候,我会把我的心情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戏份,每次看都觉得心脏都在颤抖,那揪心的感觉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因为这两个人,明明再一步,再一步就可以在一起了啊。
只是如果真的在一起呢?会获得幸福吗?
如果他们真的离幸福如此之近,如此轻而易举,那阵平为何在定下约定过后依然愁眉不展,思虑重重?他又一次拿出那枚贝壳,看着它就好像可以看见美久,在那枚细小的贝壳中,是他心中对她的爱。但这份爱,真的应该在此时此刻从黑暗的心底,直接走到光明之中吗?
他拒绝了真理子的邀约,却在她离开时又叫住了她,他本来想要告诉她什么?又为什么欲言又止?
这其实是他们之间此刻还无法真正在一起的根本原因。他们的爱情,就算从心底走出来,也依然要在面对外界时重新缩回阴影里。他要怎么开口去和别人解释他爱上了法律意义上自己的女儿?就算带着美久远走高飞到很远的大洋彼岸,她也依然是他的女儿,他们的关系,是禁忌,是不能言说不能表露的秘密。
当然,两个如此深爱的人,他们只要能够在一起,肯定就已别无所求。但这样隐秘而承受着巨大道德压力的幸福,终究是不完整的幸福。阵平的沉思和愁绪,一定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之后他们即将面临的诸多艰难。
他自己也许不怕面对,他只怕自己不能给美久真正的幸福。
“美久的幸福”,这五个字真的对阵平而言就是软肋。在前面的八集里,他可以为了这五个字苦苦压抑自己,可以看着美久和别人交往,即使面对美久的告白,他还是可以把所有的感情深深地忍耐。
而这一次,也是为了这五个字,他退到了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可以再退的地方,他放弃了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可以放弃的。
寺西在此时冲出来的阻止,虽然我能理解这是推动剧情所必须的,虽然我知道他代表着最一般大众对这段感情的看法,无需苛责,但我依然克制不住地有些怨念。
如我之前所分析的,寺西的感情,看似专一诚挚,但却是充满孩子气的,他太以自己的看法为准则,却从未认真以美久的出发点看问题,就好像他每次告白都告得热血沸腾,宣扬着要保护她要给她幸福,他的确被自己的爱情打动,却很少去想美久需不需要他这份热情,美久真正要的是什么。
就比如现在,当他冲出来大声质疑阵平是否能在十年后二十年后还能给美久幸福时,看似是在为美久着想,却全都是他自己的主张,他又如何知道美久的幸福是什么?他自己的标准就是美久的标准码?加上他之前那一番要等着美久坚信自己能给美久幸福的老生常谈,更让他阻止的动机显得十分可疑。他到底是真的想要给美久幸福,还是只是想要得到?
他最后的武器,是年龄的差别,这是他唯一优于阵平的利器。想想还是颇让人唏嘘,他唯一胜过情敌的,只有和他自己能力无关的年龄这一点而已。但就是这一点,偏偏踩中了阵平最不能去细思的地方。
但我真的十分想要反驳他,真正相爱的两人,就是在一起一秒也可以是天长地久,可以是天堂。不爱一个人,就算默默相对数十年,虽然可以变成细水长流的习惯和亲情,却永远也无法代替那惊心动魄撼动心魂的,爱情的一秒。
年龄真的是问题么?不是,爱到浓处,一起走到生命的终点,就算一方先离去,那曾经相爱的记忆,都可以丰盈着余下的人生。爱若稀薄,或许连那携手而行的路都无法继续,只能中途离场。
只是要勘破这一点,要努力去实践这一点,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坚信。
而阵平,没法去赌,他手里握着的,是美久的幸福。那是他赌不了,也不想去赌的。
所以阵平在茫茫的夜色和人潮中停下了脚步。
所以美久在餐厅等到所有人都散了,心一点点沉下去,泪水终于不可克制地汹涌而出。
这一段,两人分别在两个地方。杀伤力却堪比第八集末尾那段对手戏。
每次看到这里,我哭得就好像窗前的美久,满心的无奈和难过。
美久从静候、期待,到一点点的失望以致绝望,她甚至都没有哭,甚至说,我觉得这样也很好。这样坚强的她,只是在最后的最后,才让泪水把自己淹没。那一刻,真的让人从心底心疼这个女孩,我多想告诉她,阵平是爱你的,阵平因为爱你,才宁愿放弃你。他因为爱你,宁愿让你永远都不知道他的心意。
但最最戳我泪点的,当然还是阵平的自白。
如果说美久是一寸芳心转成空,那么阵平就是真的伤心可与谁人诉。他在酒馆默默一个人吞咽下的,比起美久的失望伤心,要更苦更涩更无以言表。
和第八集的告白一样,这一段自白,实在是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只能亲眼去看,才能体会那一寸寸让人幸福,让人窒息、让人痛苦,深沉如大海的爱,是怎样藏在这个温柔的男人心中,在十七年的时光里,凝结成最美好的形状。
那个时候,我会把我的心情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他没有告诉她,于是他只能把所有的心情,在独自自言自语的时刻,全都倾诉而出。
事实上,当我为了写这篇剧评,再一次看这段,就算开着文档,就算之前一直有点进不了状态,但当我听到阵平用低哑的声音,用那样的神情,说着他心中所有的爱时,依然忍不住热泪盈眶。
什么都不必再说,什么也都说不了了。在这样的时刻,只要安静地听他说,就已足够。
我第一次跟她见面,已经是17年前的事了。
在我最喜欢的餐厅里,那里可以看见海,我很喜欢海啊,看着海,心情就会平静。
她送给我一个贝壳,是个很小的贝壳,只有这么小,像我手指一样大的小贝壳,给你看看吧……啊,算了,不能给你看,对我来说,那是个宝藏。
当时我便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一辈子照顾她,直到现在,我的心情还是没有变。
希望她,留在我身边。
是爱……是爱吗?
不,比起爱情,那应该是更深更深,更广,更特别的……
但是我不能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似乎这一切就会消失不见了。
所以我想把它藏在心里。
对,藏在我的心里,不对任何人说。
只珍藏在我心底的最深处。
阵平和美久的爱情,是带着强烈自我牺牲意味的爱情,尤其是阵平,他把自己的所有身影从爱里完全抽离,而把全部的全部都给了自己所爱的人。
第九集之后,对阵平和美久来说,是最黑暗的时刻。两个深爱彼此的人,却都深深伤了心。
而在这以后,他们已不再是站在两条道路上遥遥相望的人,他们终于成为了在名义上毫无关系的两个独立个体。
为了抓紧彼此,他们也曾努力试过踏出那一步,用爱情来联系彼此,却也最终因为爱,而在最后一秒,放开了手。
他们即将真的分开,像散落在宽广世界的两粒微尘,也许从此就再也无法紧密相连。
但也许,也许当这两粒微尘,在某一个时刻再次相遇,他们将会重新以独立而崭新的样子,创造出新的美好的联系。
当退到不能再退之时,或许转身,就是一片新的天地。当经历了最狂暴的风雨,或许所有的尘嚣都被荡涤,返璞归真的时刻也就要来临。
没有那么多纠葛与牵绊,不再有太多的顾虑和沉重。
在所有“亲人关系”的枷锁都脱落之后,在时间和空间都给与他们充分的缓冲之后,他们之间,将不再和任何约定或者法定的关系有关,只和心有关。
不再是害怕失去你而想要抓住你的最后一搏。
而是……
我靠近你,仅仅只是因为我想要靠近。
我爱你,仅仅只是我爱你。
第十集 离别
第十集是我最不愿意去写的一集。原因亦无他,只因看得太痛苦。
如果说第一集到第七集,是两人在爱情层面靠近与分离间的挣扎,那么第八集开始,他们即将面对的是真正的分离,不只是爱情,不只是心灵。而是真正的天各一方。
他们本是两棵并生的树,用对对方的爱彼此滋养,同呼吸、共生存。而如今,他们要被生生地连根拔起,那些牵扯不清的枝蔓都要被斩断。树一定也会觉得很疼痛。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阵平没有赴约,我想他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不仅仅代表着要拒绝美久,更代表着自己即将失去美久的陪伴。
为了保证自己最爱的人在漫长的岁月都能得到幸福,为了防止有一天自己变成真正伤害她的人,他选择了把那无涯的爱意,深深埋藏在心里,然后……看着她离开。
失约之后的第二天,阵平和美久之间本来该有的尴尬被小野寺老师的去世给匆匆稀释。他只是草草地点了个头,说了声对不起。她也只是摇摇头,说一切回来再说。
可是有些事情是无法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过的,有些事情可以因为一件意外出现的事情而被推迟,却无法被改变。
美久,终于还是要离开的。
宫下的自白让最后一点对生父的怨念都消散殆尽,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曾想过自己母亲当年的选择,和她如今的道路有多么相似,而她们的结局,是否又会一样。
再加上火锅聚餐时众人提起的真理子和阵平之间的关系,也依然提醒着美久,那些让自己决定离开阵平的原因,依然存在,并将继续存在下去。
所以她才会在与阵平、真理子、三田村和寺西的五人聚会上提出去宫下身边的决定。
这样的话题,本来不适合在聚会时提起,我想她之前本来也是想在单独和阵平吃饭时说,但她并没有因为别人的加入而推迟自己的声明——大概真的是像她所说的那样,要离开阵平,这句话所需要的勇气太大,也太过沉重。也许她也没有自信在和阵平独自相对时平静地提起,唯有借着众人的聚会才能假装自然地说出口,不给自己留下退路。
阵平微微弯了弯嘴角,他的神情,从这个时候起,就开始像个刀片一样刮着我的心。
他并不意外,因为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在这样淡淡的表情里,却分明有一种无可言喻而又无处不在的哀伤。
是啊,哀伤。阵平一整集的神情和姿态,都让我想起这个略微文艺腔的词。不是撕心裂肺的悲伤,也不是强自遏制的忍耐,而是带一点无奈,带一点痛楚的哀伤。
能怎样呢?这是他做出的选择,他放开了伸出去的手,他就必须要承受这之后的一切后果,他也只能无奈。
但是就算理智上知道这是他的选择,但看着美久离去的背影,他又怎么可能不感到痛楚?
人在难过的时候,会有怎样的表现?会流泪,会皱眉,会叹气。我们在前面九集都看过带着这些表情的阵平。但他此时的表情,虽然不激烈,却更让人心头阵阵发苦。
这样的他,莫名让我想起雾。
最深的无奈和最深的痛混杂在一起,被深深压到我们轻易看不见的地方,留下一小部分,变成雾气,遮住压进去的痕迹,于是我们只能看到轻柔安静的那一点情绪,但我们都知道,在那薄雾的下面,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情。
但是,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三田村老师这时被吐槽太意味不明的台词,依然是个隐喻的预言。
生命本来就是短暂的,在最后的时刻之前,享受着爱情。
不觉得,和阵平与美久爱情故事的精神,正相映照吗?
也是从这里开始,阵平开始真正思考去美国的可能性。他在日本的所有理由,本来就只有美久。
没有了相依相偎的那颗小树,连根拔起的他,这世界的任何角落,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吧。
在美久声明了自己的意愿后,再次出现了两人共用早餐的一幕。
一个人牛奶,一个人红茶,报纸和很容易烤焦的面包,一起说“我要开动了”。
但这是最狠的用笔,在这如此寻常,我们和他们都熟悉的场景里,却埋伏着那样悲伤的别离的基调。
这整一集,之所以如此让人痛苦,就是因为有太多这样温柔平常却含着巨大隐痛的细节,它们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情绪都要让人无力抵抗。
就好像美久此时带着笑容,自然地说着这是最好的结果。
就好像阵平神情平静,挂着浅笑,听着她笑着说,“我原来可是你的女儿啊。”
女儿的身份对他们本是一重枷锁,一个略敏感的字眼,但如今连这枷锁,似乎都变成了求而不得的珍宝。
从此时开始,看剧的我的心就开始抽动,但真正让我开始止不住眼泪的,是随后那一笔及其棒的细节描写。
终于彻底烤焦的面包,无意间打翻的牛奶,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擦拭。
每一个地方都依然是再寻常不过的片段,在他们与我们的人生中一定发生过很多次。但是美久看着忙碌的阵平,突然一瞬间愣住了,情绪汹涌地像海浪,让人猝不及防。
为什么?因为只是在一个突然间意识到,这样的平常,这样的阵平,她将再也不能拥有。
此刻的他们,真的好像绝症的人。只有罹患绝症的人,才会顿时发觉平时自己习以为常的人事物,有多么珍贵。
如今,就算终点并未在眼前,但每一次见面,都是倒数计时,都是一场慢动作的告别。
所有寻常的风景,都因此带着离别的气息,无所不在,像沁入骨髓进入肺腑的雾气,像庞大而无处可逃的海浪。
多么不舍,多么不甘,多么不能自抑,多么无能为力的,终极的悲伤。
所以美久在厨房不能控制地低泣出声,只能用水流掩盖。
所以阵平看着美久的表情,听着美久的哭泣,他早就发现了美久真实的情绪,却只能沉默不语。
这不是绝症,他们的生命将延续,但是他们都将不再是原来的他们,因为那曾经滋养着彼此的存在已经行将远离。
他们都会有新的人生,他们会看到新的风景,但他们的风景里,将永远少一个自己最最重要的人。
此生不可能代替的爱人。
阵平去见了宫下,他对着宫下微笑,“请让他幸福,那是我唯一的…………”
两个傻子啊,我有时候会想,阵平和美久,真的是两个傻子。
就好像麦琪的礼物里那对彼此相爱的夫妇,阵平和美久也都在拼命地为了对方的幸福,牺牲自己的爱情和渴望,包裹起所有的悲伤,宁愿独自承受着无法消解的痛苦。
却根本没有想到,没有了自己,对方如何能够彻底地幸福。
这种彼此牺牲,不觉得很熟悉吗?它在二十多年前,也曾经发生过。年轻的阵平和理加子,一个为了对方的自由,一个为了尊重对方的意愿,选择了分离。
就连三田村都无奈地说,你总是如此,到最后总是放弃。阵平说这次不同,这次我想要去纽约的研究所。
可又有什么不同,相反,这简直是原样复制,当年理加子离开他后他远赴新西兰,和此时美久要离开他他决定去纽约,又有什么区别。
但是是有的,二十多年前,和二十多年后,如我在第三章所说,当年的分离出于理加子不够完全信任彼此的爱情,不够信任自己能成为阵平梦想之路的伴侣,所以理加子先放开了手。而此时的分离,看似是美久的意愿,但如果阵平那晚能够赴约,那么我相信她绝对不会离开,天上地下都会跟随着阵平。
这一次,不够相信自己能够给美久幸福的,先放开手的,变成了阵平。
但这份犹疑和放弃,比起当年的理加子,是多么正常。
时光长河中三十年的距离,爱上相伴“亲人”的禁忌,都足以让温和隐忍如阵平,选择放弃。
而比当年更惨的是,他甚至连告白都不曾说出口,那份厚重的爱,连一次得见天日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永远深埋心底。
因为如他所说,他害怕,那份爱一旦说出口,就会化为乌有。
于是带着这份不说出口的爱,他终于决定远赴美国。他说他想起了那句话,人生,是比我们想象得要更短暂的。他知道这话里含着的那层鼓励的用意:因为人生短暂,所以想做的事,就去做。
但他说这话的时候,不见释然,只有沉思。
此刻他想到的,是什么?他最想做的事,是什么?他做不到的事,又是什么?
而美久,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当她提起即将到来的离别,她总是在灿烂地微笑着。
她说得那么轻松,她表现得那么积极,就连能看出她情绪的寺西都觉得她似乎变得更有精神了。
可是,他不知道,这份精神,这份放松,并不是来自对一切的释怀,而是来自一种走到尽头无能为力的绝望放弃。
就好像绝症的病人,想到步步逼近却根本无力阻挡的死亡,只能想着,人各有命,生死不由己。
所以她说,我想过了,生活这件事,难道不是一点点地把拥有的东西舍弃吗。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啊。
是啊,这是多么早熟又多么悲凉的感慨。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比如让离世的母亲重回人间,比如让一个人永远地陪在你身边,比如……让一个不爱你的人爱你。
美久从未放弃过爱阵平,只是这一次,她终于放弃了陪伴,放弃了希望。
有一个特别需要注意的镜头。美久在走到钢琴边的时候,不自觉地拉起了钢琴盖。
第一章开始,就曾说过,钢琴这样乐器,在这个故事里贯穿全篇,它绝不仅仅是一件可有可无烘托气氛的物品,它是一种象征。此处就是最好的体现。
象征了什么?依然象征了思念。
在谈到阵平时,她拉起钢琴盖的动作如此自然,这是因为美久在想着阵平时,总会下意识地就想弹奏那支母亲常弹的钢琴曲,用琴声,婉转低诉着她的思念。
但是当她说完那一番话,她又重新把钢琴盖盖上。一个导演特意给出的特写,证明这绝非偶然的一笔。
她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独自弹奏那首曲子了,她已经想通,有些思念,和她的爱情一样,是没有办法真的传达给那个人的。
因为有些事情,本就是没有办法的啊。
但是,她虽然已经知道没有办法,却不是连一点反抗都没有。
她的最后的反抗,就是那一晚,在自己的房间里和阵平的对话。
从离婚的比喻,到她直截了当的质问,她的眼睛那样坚定地直视着阵平,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阵平老师,请回答我。”
说这是美久的反抗,其实不太准确,或者该说这是最后的一点不甘心。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这是一个唯有在此时才需要被问出口的问题。之前他们是父女,差一点他们是情人,那么此时,他们之间是什么?
而对美久来说,这个问题其实可以被翻译为,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她终究还是会不甘心就此离开的,她单刀直入地要阵平正视这个没有说出口的问题,她要阵平直接坦诚她在他心中到底是什么位置。
阵平的眼神,从美久说起离婚的比喻时,就又一次开始变成一团隐忍的雾,带着一种苦涩的逃避。
他说,“我也不知道。”
明明第八集的时候才说过,他会一直把美久当成女儿,但在这时,在她清亮直接的目光中,他没有办法直视,也没有办法说谎。
“如果有一天我知道的话,那时候,我第一个告诉你。”
这个拉住小指的约定,像是一个钩子,力图在他们不断分离的过程中钩住一点最后的联系,因为这个约定,他们不会变成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也因为这个约定,给了他们一些微末的希望,希望在将来有一天,当时过境迁,他们能够再一次自然地相对,告诉对方,你曾对我有多么重要。
这个带一点俏皮的约定,美久像花一样的笑脸,阵平浅淡的微笑,依然是看似平和美好的场景,依旧是平淡温和的对话,但却和这集的每一分钟一样,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愁。
就比如,即使是喧闹的聚会,一样的地点,一样的人,一样的游戏,却和第三集时的气氛完全不同。
那时他们为了一个吻心跳动摇,此时,他们必定也都想起了那个意外的吻,各自的心里又该有多少往事不可追的感慨。只是面上却都挂着安静释然的表情,并不是那么由衷的笑容里,夹杂着一点看不着痕迹的苦涩。
寺西向美久求婚时,导演又一次用了极为聪明的镜头,他把阵平和美久放在画面的正中,却不忘记让阵平坐在站立着的寺西的前方。因此阵平的脸庞,就这样和背景的两人一起,被框在了画面里。我们能够看到阵平是用怎样的神情,看着寺西出列,走向美久,对她表白。
这仅仅只是在画面一角的神情,不知为何已经让我心口发紧,而随后,当寺西大声表达他的决心和爱意,阵平的样子,就更是戳心戳肺。
没有了之前在相似场景里曾出现过的所有情绪。不黯然、不懊恼、甚至没有忍耐。
他就只是这样看着前方而已。唇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几乎一动不动。
但那雾气从深邃不见底的地方弥漫开来,我们都能深深地感觉到,其中的凉意和哀愁。
美久用她的笑容,来抵御这场漫长的告别。而阵平,用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雾气,模糊着任何人的视线,他看上去平静,踏实,甚至有一点疏离,但在那下面,我们都知道是一个多么无望的漩涡。
就像太过悲伤时,我们流不出眼泪。太过惊讶时,我们发不出声音。当痛苦和无奈被裹挟在一起,太过深重时,反而只能轻描淡写。
这里要特意集中说一下寺西,我在这集之前并没有不喜欢他或是反感他。即使是他阻挡了那次关键时刻的约定,但作为一个普通人,会质疑一场相隔三十岁的爱情,也是人之常情。
但就是这第十集,他的种种表现,却让我无法不对他改观。他没有告诉美久阵平曾经打算赴约,是自己的话让阵平改变了主意,他明知阵平与美久间本来有发展的可能,却放任美久误会她的“单相思”已被无情拒绝。
他如果像他所表现的那样单纯直接,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真相,然后堂堂正正地说,阵平老师和我之间,我希望你选择我,因为我也可以给你幸福。
但他没有,他什么都没说。他以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的身份,安慰失意的她,如果到这里,他选择就一直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下去,那我们尚且能说他是为了美久的幸福而选择阻止,选择沉默,虽然这好意有点太过自以为是,但其实也可以勉强谅解。
真正让我无法原谅的,是寺西在这个时刻,当着所有人包括阵平的面,对美久提出求婚。
这是什么?你明知道你喜欢的人喜欢别人,并且正是因为你的作梗,本来两情相悦的两人就此天各一方,你喜欢的人也因失恋而伤心不已,但你却在这个她最难过煎熬的时候提出求婚,当着她爱着,并且也爱着她的那个人的面,当着所有人的面,让每个人的目光都见证这看似痴情的告白,让她平添一份无端的压力。这是什么?
很抱歉我只能想到四个字,乘人之危。
寺西的爱情,我早前似乎就有所分析,是完全“孩子式”的,看似义正言辞,热血沸腾,责无旁贷,却永远只是自己在燃烧。他只一根筋地大声说着自己可以守护美久让美久幸福,却没有想过美久的幸福需要她自己来决定。一个安稳的家?晚餐上的丰盛晚宴?难过时的几句安慰?都不是,这些是寺西眼里美久的幸福,但美久的幸福,如她曾说的那样,只有一句话,“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
而寺西,从来就不是那个人,一点机会都不可能。
这种只有自己在燃烧,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的爱情,说的不好听一点,是自利的。你当然可以说他是出于好意,为了美久,但也可以说他是为了自己,他喜欢她,他想要得到她,所以他阻拦,他沉默,他求婚。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的求婚,而且一方还明知另一方心中没有自己,这是我最不齿的一种求婚方式,但却也不是寺西第一次干了,还记得么,那个在阵平面前的告白,那声不愿意吗,这次的求婚也只不过是那一次的升级版,更多的人,更多的目光,更多的压力。
美久答应了,自己就可以得到她,美久不答应,她变成了冷酷无情的那一方。只有寺西他自己,被放到了最无辜的位置上。
更何况,在这么多双眼睛里,还有阵平的那一双啊。如果说前面他的做法让人不齿,那他明知道阵平对美久,美久对阵平怀着怎样的心情,却在这样的场合让他见证自己的示爱,就只能说是近乎残忍。
但他是不会这么想的,也是不会意识到的,这也正是他最要命的一面,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他自己总是那个最热血真挚的人,他是真的相信自己无辜得要命。
这是一种孩子式的残忍和自私。你连责怪他都似乎无从责怪起。
最后这次国王游戏喜剧性的结尾,虽然可能是为了避免观众接受不了,但其实也可以说是个小小的隐喻。
寺西说,国王游戏被抽到是命运的安排。但他和美久,终究是不会有缘分的。就算一时有机会,最终也会被证明是错觉一场。
全片真正在这个游戏里被命运抽中过的是谁?
只有第三集的,美久和阵平。
之前曾说,正因寺西的爱情中有太多自以为是的一面,所以也就不如美久、阵平,以及真理子的爱情那么让人慨叹。因为后三个人的爱情,都是带着“无私”和“自我牺牲”的爱情。
所以阵平在听着真理子说,很羡慕寺西能如此坦率地表达爱意时,他那一笑,他的表情,每次看,都能让我无比难过。
真的,这一整集的阵平,没有流过泪,没有激烈的表情和明显的挣扎,甚至没有说几句话,但他的悲哀和苍凉、他的深情和温柔,在细微处弥漫得无孔不入,透过每一个镜头流泻而出,让人情不自禁地跟着也感到窒息,感到伤心,感到无奈。
在寺西告白的无形鼓励下,真理子勇敢地鼓起勇气,提出了她想要同去纽约的请求。
阵平只是沉思着,没有更多的表情。
阵平以为美久会接受寺西的求婚,那他呢?当他一直依赖着的那颗小小树苗重新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他是否应该接受另一颗飘荡而来的秀颀花树?
他们这一次,是否真的要彻底地走上两条道路,连遥遥相望,都变成一种奢侈?
所以他坐在客厅里,独自沉思和烦恼,然后……他拉开了钢琴盖。
那是无意识中对美久的思念,纵使他们即将分道扬镳,也忍不住要再一次注视着那凝结了无数心情的钢琴,像是再一次看着他的美久。他此时最爱,而却不能去爱的人。
这一段,真的,我在写这篇剧评前,没有看过第二遍,因为第一遍时的难过如此强烈,哭得眼睛都要肿起来。
所以我得说,这第十集,是最虐最虐的一集。如此平淡的那一个个场景,却像是刀刃,一把把直戳心扉。比如此时,一个坐在琴凳上,一个站在门廊边,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的家里——他问她,“你想过了吗,那家伙的事情。”“诶?”“求婚。”
他笑着,却为什么让我更想哭?他开始弹着琴键,却不成曲调。
“是啊,慢慢地想吧,等阵平走后,等阵平到地球的另一边之后。”
阵平的手,一个特写,慢慢抬起,却没有落下。他弯了弯嘴角。
“今天宫下打电话来,我明天就打算搬去那边。”
阵平的侧脸,他的表情,我无法用语言去描述,再多语言也描述不能。
我说过,在有些画面面前,再多的语言,千言万语,都比不上那样的一瞬间。
就好比现在,他们在剧里,第一次一起弹着那首歌。两颗头凑在一起,她含笑望着他,他笑着低下头。
这一份刻骨的思念,在他们即将分离的前一晚,第一次同时奏响,隽永温柔如流水。
无比美好,又无比哀伤。
那个晚上,他们都彻夜未眠。
她,弹着琴,最后一次表达着对他的思念,然后盖上琴盖,伫立在客厅良久。
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开抽屉,那里面,放着不知何时被摘下的戒指。
而他,读着过去的时光里,每一封写给小野寺老师的信。此刻那不是信,那是十七年来所有相濡以沫,刻入骨髓的时光,那是每一天、每一夜,每一个烦恼悲伤与快乐开心一起奏响、陪伴相守的日子,那是所有化不开、扯不断、被深深珍藏与怜惜的爱。
爱,父亲的爱,情人的爱,带着救赎和希望的爱。
唯一的爱。
“别把人生想得太难,爱的人只有一个,爱的工作也只有一个,要像鲸鱼一样在人生的大海里悠游……虽然现实里要做到很难。”
是啊,多么,多么难。
最后一封信,信里写着美久即将到来的二十岁生日。
他揉皱了那封信,他没有办法继续读完,他的表情,第一次不再是雾气,而是浓到化不开,无处掩盖的无奈、无力和后悔。
他是否在此时绝望地希望,如果可以回到那一天该多好,如果自己什么都没有说,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然而发生的都已发生,没有办法追回。就好像无论再怎样让黑夜因为清醒而延长,也无法阻止第二天太阳的升起。
这是最后一次,他们一起吃着早餐。
一个人牛奶,一个人红茶,报纸和这次终于没有烤焦的面包,相互推让的黄油。
那么普通,那么寻常。他们脸上,没有一丝难过的表情,所有的悲伤,都被强行留在过去的黑夜里。
只有笑容,温柔的嘱咐,善意的玩笑。
有些绝症的患者,在死亡的来临前,会哀声大哭。有些却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曾在病房里看过一个脑癌的患者,因为化疗,她的头发都已掉光,但是她却戴起亲人拿来的假发,开心地转身问我,好不好看,我要拍照,传给我的朋友们。
我说,好看,真的,真的很好看。
当我们面临一场离别,有些人选择哭泣,有些人选择微笑。
微笑不是因为不悲伤,而是因为,那是最美好的表情,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当然要在每一分,每一秒,都留下最美好的印记。
当我再一次想起你,我会想到你离别时的笑容,我会想到这一顿温柔平静的早餐。
像你之前的每一个笑容,像这十七年来的每一次早餐,从头到尾,直到最后,都完整而美好。
她说,再见。最普通最不正式的用法,似乎只是出门一趟,傍晚就会回来。
而他点点头,带着笑,像是很快就可以等到她回来。
只有在转身时,在对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时,巨大的悲伤,才会露出小小的马脚。
她没有再回过头,似乎不敢再看他,挥一挥手,bye bye 阵平。
Jinbe,清脆美好的音节,那是专属于她的,对他的呼唤。
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深深地望着,愣愣地站着。
很久很久。
雾气被拨开,那里面,是深深的,化不开的悲伤。
那一枚戒指,依然在晨光中闪着光芒。
“十七年来,真的十分感谢你的照顾,有许多感谢的心情。请保重心情,请努力工作。
美久。”
这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编剧和导演都实在太狠,他们用最寻常的场景,前后呼应着,狠狠地一下下戳着我们的心。
但像很早的时候我说的那样,阵平和美久,唯有不断分离,才能最终圆满相聚。
从第一集到第十集,是两人不断分离的过程,而此刻,他们终于已经快要彻底分开。
这也意味着,真正相聚、相爱的时刻,越来越近。
如刚刚才说的那样,太阳,总会如约升起。
当最深的黑暗来临,希望的朝阳,还会远吗?
第十一集 生活
十一集的故事,就在阵平的低诉中开场。我们看着一幕幕阵平与美久的画面,就好像跟随着从头到尾回想着他们之间的故事。
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邂逅,会与许多人相遇,创造各种各样的联系,它们都是命运的一部分。
遇到这样的命运,不要抗拒,在其中,一定就能发现……名为爱的感情。
三田村的话语,第一次跳脱出整个故事,真的像是个旁白人,在讲述一出有关爱情的戏剧。相爱,分离,靠近,告白,犹豫…………
而终于,这场漫长却又短暂的戏剧,即将到达最后一幕的终场。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相爱的两个人,如若分开,大抵如是。
阵平和美久,在美久离家和阵平出国之间的那一个星期,一定也是这样。当你爱一个人,生活中便处处是那个人的影子,又怎么可能只因为不再见到对方,就能彻底解脱?
于是一个独自喝着红茶吃着煎蛋对着椅子发呆,一个不用下厨却拘谨地像是对着上司。
这里有一个问题要问,为什么编剧特意留出了这一周的时间?本来明明可以安排他们同时离家,美久在阵平走之前就搬走,不仅显得不近人情,还有些太过理智——毕竟,我们都希望能够在要离开的人身边多陪一刻是一刻。
但其实,这一周是最必要的。美久的提前搬出,客观上造成了一种“既定事实”,即美久不再是阵平的女儿。也正因为这样的既定事实,才使得美久就算反悔想要再次做阵平的女儿,也不能如愿。
而最重要的是,这一周让两个人的心情,在真空中度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看似已经分道扬镳,却又没有真的远隔重洋。这奇妙的一段时间,给了他们重新审视回味彼此的机会。而随着阵平离开日期的临近,原本强作出的理智在一点点地崩溃,内心深处的汹涌情感终究无法被一笑置之。
阵平答应了真理子一起去纽约的请求。为什么他会同意?我想,和之前他在出租车上回应真理子的请求是出于一样的原因:因为美久已经找到了她的道路和幸福。只不过上一次,是美久答应和寺西交往,这一次是寺西向美久结婚。
在阵平的想法里,美久是会答应的,也许现在不会答应,但是以后有一天还是会答应的。思念往往抵不过时间,而到那时,她也可以终于获得普通人的幸福了吧,长长久久的,可以一起陪伴到老的幸福。
所以他也就放任自己,去被另一个人所爱,让那个人陪伴着他,度过没有美久的人生。也许有一天,他也可以像美久接受寺西那样,真正地去接受真理子。
但尽管如此,我个人依然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决定。虽然其实在道义上并无不妥,因为不用怀疑,只要阵平接受了她,他就会对她很好,但比起很多人无法接受他在雨夜和真理子度过的那一晚,我更不能接受此刻他的这一个点头。因为他知道真理子对他的爱意,已经多到足够让一直被动的她鼓起勇气主动求爱,而他心知自己对真理子并没有爱情,这一开始就是一个不公平的天秤,但他却依然给予了不能确定的承诺。
是的,也许他对她很温柔,也许她对他的渴望与要求也只是如此,也许在遥远的某一天,他会真的爱上陪伴在身边的她——你看,我们苦恋一个人时常常会发现自己的要求也变得如此卑微,甚至都不要求公平。
但即使这样,这都无法改变它的本质,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你爱的人,最爱的不是你。
剧情暗示我们,真理子似乎已经对阵平爱着美久有所觉察,但其实反复看这一段关于贝壳的表述,如果以一个父亲思念女儿的角度,那些笑容和珍惜的眼神,并无多少异样的成分。真理子一直很坚定地认为他对美久是深沉的父爱,那么此时的怀疑,似乎也有些突兀。
不过,如果去除掉真理子之前有的思维定势,从真理子的角度来看,这种觉察并不奇怪。毕竟陷入爱情中的女人,对她所爱之人情绪的敏感度,总是十分惊人的。
面对真理子的阵平老师,是温柔的,可以依赖的,但他的情绪,总是平稳而中正,你很难感觉到他情绪上的起伏,像一杯温水,窝心,但不亲热。
但这样平淡的温水,似乎只有在遇到美久的事情时才会兴起波澜,烦恼、忧愁、快乐、温柔……它们都是具体可感而充满情绪的。
还记得之前当阵平为宫下的出现而烦恼的时候吗?真理子数次想要分担他的忧虑,但却完全无法起到作用——他关上了研究室的门,她就和其他人一起,被关在了外面,只能面露担忧,却不得而入。
其实心也是一样的,他从来没有真的主动打开那扇门,她是在海洋展览馆的玻璃外的人,偶尔能够从他充满感慨的只言片语里瞥见他的内心,却无法真的融入,自在地悠游。
阵平在说起那枚贝壳时的温柔,是有温度的,接到电话时的他,就更是充满了期待和兴奋。其实纵观全剧,总有那么多事横更在他和美久间,他很少在和美久聊天时如此开怀大笑——但此时,他是真的开心,只因为能再次见到她。
不是只分别了几天吗?不不,怎么能用一般的算法去算两个有情人分离之后的日子呢?
所以她说,好久不见。
所以他笑着回,好像已经有十年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古人的话早就道出了真理,相爱的人,分开后的彼此思念,可以违背所有时空的定律。
“宫下说他会晚点来,明明是他约的但是不能准时,他说十分抱歉。”美久的语气像是在有样学样地完成任务,阵平则是一副“干嘛提到他”的表情——迟到一会有什么呢,他巴不得对方永远都不要出现。他的赴约,本来就和宫下完全无关,只是为了见一见美久,看到她,和她说话,再一次感受她在自己面前的气息和笑容。
还记得第一集两人出去用餐时的画面了吗?如果说那时的阵平,大部分的眼神举止还可以让人相信他只是一个父亲,那么此时,他看着美久的神情,不会再有任何别的解释。
三个人用餐时的阵平,是怎样的心情呢。或许有点像深爱的妻子离开自己有了新的爱人。
看到她的笑脸时,会有一些黯然,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成为那个亲自给予她幸福,陪伴在她身边的人。
但更多的,是他微笑低头时的安心——他终究还是更希望她能开心快乐,即使她的生活里已经没有自己。
所以他才会带着笑容,那样安慰着宫下,尽自己最大的可能,让她的生命里再次拥有完整的父爱,他看着美久的眼神,温柔满到似乎都可以溢出来。
所以他站在夜色苍茫的街头,看着美久离开的背影,面对她时的美好笑容,在她转身时化作一点不舍的忧愁,然后也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阵平的爱,从头到尾,都是带着强烈的自我牺牲的爱,是近乎“无我”的爱。
他每一次的退让,每一次的割舍,都是因为这无边无际,而又无法被说出来,无法显形的爱。
美久呢?美久的爱里也同样有着自我牺牲。所以她会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帮到阵平,希望能够还给阵平自由,即使那自由里,也没有自己。
她对真理子说的那番话里,其实就不自觉地透露了很多这样的心思,她最后想要跟真理子说的话,一定也是拜托她在纽约好好照顾阵平。
但她终究是没有说出口。这种说不出口,其实不是因为三田村的打断,而是因为她感情上其实还是无法彻底释怀。她终究是没有办法爱得这么隐忍而无我的。
美久和阵平对彼此的爱,差别就在此。这和爱情的深度与浓度无关,更多的,是性格与年龄的差别。沉稳年长如阵平,可以在理智的克制下彻底抽身,只把痛苦的思念放在心底最深处,但年轻主动的美久,虽然已经足够成熟,却没有办法做到让情感完全让位于理智。
但所幸,所幸,她没有那么地隐忍,因为一段爱情,如果两方都只有隐忍,那往往只会得到一个遗憾的结局。
只有像美久这样,会勇敢而执着地告白,会不由自主显露自己的情绪和心意,会在这支舞曲里,一步步向着心爱的人走去,爱情故事才会有可能得到一个美满的句点。
直到最后一集的最后,美久,都是在这么做的。
对真理子来说,如果说之前阵平的表现,还只不过是个隐约的预感,那么此时当美久用这样的口气说着这些话,她一定会讶异,原来自己当时那句“给他自由”,竟成为了美久选择离开阵平的理由。原来她离开他,不是因为生父的血缘,不是为了物质的舒适,而仅仅只是为了阵平。
她说“我和阵平之间的事情……”的时候,那些藏在省略号后面的情绪,她的神情,比起一个女儿对父亲,更像一个女人对她心爱的恋人。
真理子感觉到了吗?在这背后的感情?
现在的她也许还没有明确的意识,但是她已经渐渐发现,在这两个人之间,有着一种深沉的羁绊,如果之前她还可以把美久当做阵平的女儿来看待,那么当美久已经离开阵平后,她才一点点意识到,这种羁绊,比亲情更复杂、更微妙,也更无法超越。
因而在那场临别的晚餐中,她一开始回答石塚的时候,就已经有些保留和犹豫,她的神色间,也并不见心愿得偿的开心和期待。因为她已隐隐地发现,阵平的离开,和美久的放手,都不是心甘情愿。
阵平的神情,从话题变成他和真理子以后,就开始非常不自然,我想他在意极了美久,但却又不敢直接看着她,他怕她受伤,因为他知道她对他的心意,可又无法否认,因为他们说的都是事实。而当美久再一次飞奔而出,他更是心中苦涩痛楚,不易觉察地给寺西使眼色让他追上去,可真正想追而不能追的人是谁?
只不过,这一次寺西追上去,等待他的却不是什么好事。他会说些什么呢?其实每一句都是老生长谈,我会保护你,我会等着你,不要伤心了。
它们都是诚挚温柔的话语,我丝毫不怀疑其中的真心,但他从头到尾不明白的是,爱情不是考试,用力去考就能有好成绩,爱情也不是玩具,对着别人央求就可以得到。爱情能不能成功,最重要,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吸引。
灵魂深处,没有原因没有道理没有踪迹可寻,但却无法抗拒的引力。
阵平什么时候爱上美久,美久又是什么时候爱上阵平,谁都很难说出个所以然,但也正因为没有具体到一二三四的缘由,爱情才是玄妙、难得而可贵的,不会因为这些“原因”的消失而消失,我爱你,只因你是你,我是我。
所以很可惜,寺西同学,你很好,你的失恋不是因为你不够好,只是你不是那个人而已。
美久迟来的拒绝,和真理子的放弃,其实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
她们面前摆着的选择题,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一个“要不要接受一个你不爱的人”的问题。答案却刚好是反着的:阵平接受了,而真理子放弃了;寺西很执着,但美久拒绝了。
这差别,和年纪有关,和性格有关,也和性别有关。
年轻又敢爱的美久,面对爱情始终要比年长温和的阵平要更强烈一些,她还没有体会过重新找到爱情的滋味,所以她只相信着当下自己的直觉和情感,她觉得她爱阵平,既然如此就不能再利用寺西的好感,即使她可能永远都不可能和她真正爱的人在一起。
从这一点上来说,美久和真理子其实有相似之处,真理子的放弃,当然带着圣母的关怀,但我总觉得她不是简单地后退一步,相反,她守住了她内心中某种原则性的东西,有过一次失败婚姻的她,这一次想要自己的爱情,不是出于怜悯,不是出于妥协,不是出于寂寞。而是简简单单地,只出于爱。
她要她自己,不再是爱情的依附品,依靠着别人的一丝怜惜而生长。她更要她所钟情的人,不会因为她的勉强,而违背他真实的意愿,让他和他爱的人为难。
这样的她,是美丽的,不止是形貌上的美丽,更是人格上的美丽。
两个女人,一个拒绝给予怜悯,一个拒绝被怜悯。这样的女性,总让我特别欣赏,那是一种骨子里的傲气,带着一点倔强,一点骄傲,挺直了腰杆。优雅地转身,留下一个让人心疼怜惜,又可敬可叹的背影。
我常惊叹于老爷眼神中所能传达的感情的不同,能到如此微妙的地步。他看着美久的眼神,有着一丝从心底而生的依恋,所以他不敢多看,生怕泄露自己的真情,即使在她伤心跑远时也不曾做太深太久的停留。而此刻,他可以这么笔直地直视着真理子,那里面满满的都是痛惜和抱歉。
他没有说对不起,因为有些事情,是一句对不起无法安抚的。他只能像她说的那样,为她干最后一次杯,祝福她在新的道路上,一路顺风。
三田村真的是非常懂得气氛和人与人之间微妙关系的人,他会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上前。而哭诉着自己失恋有多痛苦的寺西,真的还只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也不怪他,谁的初恋不是这样用力地表白,用力地受伤呢?
是啊,用力地表白,寺西在这部剧里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我喜欢美久,不管是对着她本人还是别人,他都说得铿锵有力,毕竟,他这一份感情,直白单纯,我喜欢你这几个字说出口,是一种年轻的无所顾忌的理所当然。
但是同样是这几个字,对于有些人来说,或许就需要用尽一生的力气,那些被全力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感情,那些无法言说,但却深入骨髓的眷恋。
轻轻的几个字节,吐露出口,暴露在空气里,似乎就可以惊天动地。
“但是我不能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似乎这一切就会消失不见了。所以我想把它藏在心里。”
这部剧里我最喜欢三个段落,第八集末尾美久的告白,第九集末尾阵平的自白,以及这里,第十一集中间,阵平和美久的这一通电话。
这三段段落,真的是属于文字无法表述,唯有亲眼感受,才能体会其中精彩的片段。这精彩,没有声嘶力竭,没有惊人变故,所有最富戏剧性的狗血演绎都不曾出现,相反,我们眼前见到的,只是两个平凡的人,在最平凡的背景下,各自说着话,却能让感情像海浪一般,一波波地蔓延过屏幕前的观者。又好像重锤,一下一下敲击着我们的心。
无招胜有招,无声胜有声,越是看似简单平凡的场景,就越需要如入化境的演技。每一声叹气,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甚至是手上的细微动作,肌肉的轻微扯动……都是证据,向我们证明着此刻我们眼前的他就是阵平,她就是美久,再不会有别人可以替代。
两个深爱彼此的人,在分别的前一晚,会说些什么?
特别特别喜欢阵平开篇的那句,“不觉得过分吗?在我走的前一晚,这样匆忙地离开。…………不过虽然很不甘心,还是原谅你。”
这一句话的神情语气,每次重温,都会让我深深地感受到,这个男人对她的眷恋和深爱到了怎样的地步。那一句话,带着一丝怨怪,怪她这样狠心,在他走之前还这样难过,让他们的分别也带上阴影。却又很快用无奈的笑意说着原谅——那一刻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心疼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真的怪她,怪她的情不自禁,怪她那一份对自己的情意?
阵平说了不会和真理子一起去美国,美久随后说了对寺西的拒绝,两个人暮然发现,原来兜兜转转,多日来的纠结都是过眼烟云,他们原以为对方已经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但到最后还是只有他们。他们原本可以一生都不分开,却因为对彼此的爱而即将面临分离。
接下来的对白,我试着写了几段,却发现怎么也写不好。或许是我能力的关系,文字表现影像的力量变得实在有些微弱。
他的叹气,他苦涩到不能更苦涩的笑容,他说“你在说什么呢”。
她的眼泪,她的哀求,她说“好想回去啊”。
他们都是那么那么难过。离别,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梦魇,而是扼住喉咙、撕心裂肺的痛苦,在它的面前,所有矜持、冷静、自持、逞强、骄傲都无以为继,只有一声声地,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我想要再一次做阵平你的女儿。
我想要再一次和你一起生活。
即使你不是像我爱你那样地爱我,即使我的感情永远得不到回应。
即使我一辈子只能是你的女儿。
我也想要和你在一起,看着你,永远不分离。
可以吗?
可以吗?
美久的这一声声哀求,是那么哀戚动人。每次重温,连镜头外的我都会觉得心被揪紧了。更何况电话那头的阵平。
眼眶中的热泪,怔住的神情,哽咽的声音。那曾像塞子一样牢牢锁住他的理智,如今终于在他挚爱之人的恳求下逐渐崩溃。
我非常喜欢这一段里,阵平要挂断电话时说的几句话。
“晚安。”
“我要挂了。”
“最后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保重身体。”
“偶尔,也写信给我吧。”
这根本不是真心临别的交谈,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是为了遏制自己的情感,理智所做的最后的防线。要不然,他又怎么可能无视美久“不要挂”的哀求而自顾自说下去。此刻的他,根本无法再进行进一步的对话了,他无法再忍受自己此生的挚爱这样恳求自己,他却没有办法回应。
是啊,只是没有办法,但却不是不想。我们都知道他是多想待在她的身边,她此刻的哀求,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心声。不想离开,不想走。想要再一次和你一起生活。
终于,在美久最后的那句“阵平,等一等”,之下,理智彻底地坍塌了。
“等一等。”他和她都清楚,等的不止是电话的挂断,等的更是他离去的脚步。
于是他沉默了一会,那几个他最想说出口,却不能被说出去的几个字,终于通过电话线,传到了它本应传达到的人的耳边。
“美久,最喜欢你了。”
最喜欢你了。
这是一句不会被误会的话。就好像美久对阵平的两次告白,都是用的“喜欢”。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表白时,用这个词刚刚好。
全剧阵平,或者三田村,都曾用爱来形容阵平对美久的感情。但是,爱可以被理解为父女之情,亲人之情,而这句“最喜欢你了”,却像所有少男少女之间的告白一样,带着爱情的温度。
当这句话说出口,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所有压抑了许久的爱情,终于化作了这几个字,被从心底释放了出来。而美久,那个执着的,渴望着阵平的爱的美久,终于等到了这句她本来已经不抱希望的告白。
这一段,导演甚至连配乐都没有加上,只有寂静,一秒钟却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寂静。
阵平挂上电话,抹去了眼泪,坐在琴凳上。他的侧脸,看上去有些疲惫,有些悲伤。
说出来了,真的说出来了。我想他此刻一定有一点恍惚。那个自己曾想要保守到死的秘密,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分别的时刻,被汹涌的感情,冲到了表面之上。
但是……但是又怎样呢?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而美久,她立刻向着阵平跑去。脑海里,全是这三个月来的点点滴滴。
我们也跟随着她,在这奔跑的道路上,回忆着他们之间那些隽永的片段。
早餐时平淡的幸福,他拿小海豚给她时那温柔的眼神,祭典时他背着她往前走,当她受委屈时他冲上去教训了阿博,她对他的告白,他们之间那用小拇指定下的约定…………
火车呼啸而过,停住了美久的脚步。
她终于想到,他为什么迟迟不告白的理由。他爱她却要远远离开的理由。
他们不能在一起,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是他不敢爱她。
他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改变。他明天依旧要离开,她也依旧会是宫下的女儿。即使彼此相爱,可谁说世界上所有相爱的人们,就一定要在一起?
所以火车前站立着的美久,渐渐地倒下来,泪水滂沱,却不能再往前迈出一步。
“人生,就是一点点地失去。“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
当年失去母亲的小女孩所生出的感慨,其实是生命中最无力的一种无可奈何。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总有些事情,是我们不管怎样努力,也做不到的。
就像现在,不管她怎样地奔跑,怎样地流泪,也无法停止他离开的脚步。
曾在一个评论里看到有人形容这段阵平的告白,“是告白,但也等于被拒绝”。
诚实地说,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两个人互通心迹以后,却仍然要分离?为什么不能像所有狗血的电视剧一样,在告白过后冲过去见对方,在最后一刻紧紧拥抱,从此永不分离,happy ending?
直到再看时,才醒悟过来,他们的分离,是注定的,从来都不是因为阵平不爱美久,而是因为此时的阵平还没有自信和勇气,去给予她今后数十年关乎幸福的承诺。
因为这一点,第九集的他最后没有赴约,也因为这一点,现在的他必须要走。
美久知不知道他的心意,对这最后的结果,其实并不重要。
而如果阵平此时,真的在离别临近的时刻,因为舍不得离开,而接受美久,他们之间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我在第一集的剧评时就曾说过,阵平和美久之间的爱情,要有最好的结果,最重要的就是先要分离。而这纽约的一年的离别,就是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环。
在这之前,他们的感情,太过浓郁,太过复杂,牵扯着太多的情绪,就算真的在一起了,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在一起。
是因为真的单纯相爱,还是因为害怕失去?害怕远离?所以要紧紧地抓住对方?
这一年,是一个机会,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分离,可以让他们印证自己的心情。
只有到那时,当他们依然想要在一起,清清楚楚地,不是因为任何外力的压迫,不是因为任何他人的威胁,像所有普通的恋人一样,因为彼此爱慕喜欢,而想要共同生活,他们才会有一个最美好而没有阴影的未来。
阵平离开了,这一年里他的生活一定简单而充实。我很喜欢这一段关于他纽约生活的描写,穿着大衣,围着围巾走在路上,在椅子上听科员的争吵,戴着眼镜,眼睛转来转去,在街头咬着苹果的样子真的十分十分可爱。
之前曾和别人讨论过阵平和美久是否在这一年里有联系,一开始因为那句“偶尔,也给我写写信吧”,让我觉得他们也许有过通信。但仔细一想,阵平和美久见面时的惊喜,她对他生活状况的无所知晓,似乎都说明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也许只是通过三田村的只言片语,了解些大概的近况,是否安好。
是啊,要联系的时候,能说些什么呢?该说的都已说尽,好不容易才各自平复,把对方的一切完好地保存在心里,又何必再去搅动那一波已经平静的潭水。
于是两个明明相爱的人,却是天涯海角,往事如梦,相思相望不相亲。
但是,阵平的生活中,有美久的影子吗?当然,无处不在。他依然不穿那件毛衣,但是却把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像是只要看到,就能想起那个亲手织成这件毛衣的人。美久的照片,就放在柜子上,和所有他珍重的人放在一起,因为她是他过往生命的一部分,谁也代替不了,即使人离开了,却依然会一直放在他的心里。
然后,那个一直在心里的人,就这样,毫无预期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看阵平飞奔出去时的迫不及待,多么像个少年,在跑向等待着他的恋人。他们相见时的笑容,都满溢着无法言喻的喜悦。
我曾看过一篇文章,里面说到,看你是否喜欢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你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世界会不会亮起来。
我想此刻的美久和阵平,在看到彼此的那一瞬,一定感觉世界重新变得更明亮。
能够再次见到心中那个日思夜想的人,所有的过去都可以暂时被放到一边,只需要开心地微笑,就可以了。
这一路上,也的确是言笑晏晏,两个人漫步在冬意盎然的纽约街头,细数着别后的人事物,像两个最平凡的恋人,又像一部异国爱情电影里的场景,如画一般美好。
但是单纯的喜悦也许只有最初的那一点时间,在喜悦以外,小心翼翼的试探逐渐开始露出头角。
两个人都不是有意刺探,但相爱而未能相守的人之间的猜心,本就是一种本能般的情不自禁。
试探什么?还需要问么?当然是对所有有情人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没有我的一年过去了,你还爱不爱我?你还愿不愿意去爱我?
其实阵平最开始听到美久说起与宫下的相处时,就已经带着一点微微的怅然。父亲,亲密无间的家人,斩不断的羁绊,那曾经是属于他阵平的位置,如今却被自然地过渡给了另一个男人。
但其实,我们都清楚的是,阵平在美久心中是怎样的特别,特别到无人可以代替。
称呼,是内心感情的界定,她喊宫下“爸爸”,但除了生日的那一晚,她几乎不曾这样叫过阵平。
她只喊,阵平。
两个单纯清亮的音节,或悲伤或高兴或惊讶或嗔怪。
第十集,美久曾经困惑地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呢。
其实答案啊,就在这两个音节里。
从头到尾,从最开始,他对她,就不是父亲,不是恋人,不是朋友。只是阵平。
最特别,最喜欢,最重要的,阵平。
而之后,说起真理子,阵平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淡淡带过,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再多谈。但随后那段关于有没有男朋友女朋友的对话,却是更明显的试探。
阵平似乎毫不在意地随口一问,但问出口前一定有过许多腹稿,得到答案时,也一定不由自主地从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要装作不在意地说,你这样不行啊。也正因得到了他想听到的答案,才有余裕说笑戏弄美久,但美久的神情,却明明白白地显露着她的不安和失落。笑容第一次全部散去,只是愣在那里。
直到阵平说那是鲸鱼的名字,开朗的笑意才一下子重新回到美久的脸上,微笑点头,却不由自主地明显松了口气。
你看,所以说,就算一年过去,美久还是那个忍不住表露出介意的那一方。她的爱情,既有成年人的自我牺牲,也有年轻人的占有欲。可以接受远距离的相思,却无法掩盖喜欢的人另有爱人时的郁闷和醋意。
而一旦确认了彼此都是单身的事实,似乎就有些什么悄悄地不一样了。
两个人在港口眺望夜景时的笑谈,他们也许自己没有察觉,但旁观的我们都能够感受到那种相爱的人所特有的柔情蜜意,像两个孩子一样撞来撞去,但所有甜蜜的恋人之间,不正是这样幼稚又黏糊?
而当美久说起和阵平一起生活的日子时,两个人都似乎重新回想起了他们之间那无可替代的十七年,因为已经失去,因为已经觉知到了爱情,才越能感觉到当年的美好。
之前无所顾忌的笑容隐去,阵平若有所思地望着美久的侧脸,随后两个人相视一笑,心中或许都在想着,是否可以再一次拥有那样的日子,两个人在一起,只有两个人的那个小小世界?
摇曳着烛光的餐馆,是剧中第三次出现餐厅晚餐的情节,阵平看着美久的眼神,和最早第一集已经不同,完全不需要去怀疑去鉴定,那就是明明白白地,男人看着心爱之人的眼神。
美久在这带有记忆痕迹的餐厅里,再一次说起了过去,那个她和他都一定默默想过许多遍的假设。
如果那时候一切都不曾被揭开,如果我们依然是父女,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
阵平什么也没有说,总是提起过去的是美久,他的神色,总是在瞬间变得有些微妙难言。
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也和美久一样,想象着那如梦境一般的“假如”,想象着和美久再度一起生活会是怎样的幸福。
他只是像以往一样,强自用不言不语遏制住自己汹涌的情感。
而美久充满怀念的口吻,直白地惊人,看似是回顾过往,其实却是一步步地再一次,像她之前常常做的那样,走向他,告诉他,我喜欢你,我还那么在乎你。
“那像梦境一样的场景,在和阵平分别以后,我就时常幻想着。”
“今天,终于实现了这个梦,谢谢你,阵平。”
但即将到来的第二天的别离,让这个梦境马上就要结束。
如果一直不相见,或许还可以忍耐,但当时隔一年再一次看着她走在自己身边,坐在自己的面前,听着她这样充满真挚感情,毫不掩饰的表白,这样的梦,又怎么舍得再次让它结束。
而那记忆中的钢琴曲,那代表思念的钢琴曲,在此时响起,恰好又一次象征了两人之间那没有明说,却无所不在的对对方的思念。
记忆的大门被打开,回忆和情感如潮水般在心头涨起,阵平微微地愣了一下,眼里闪着光,她问他怎么了,他说,不,没什么。
我一直觉得,这个小细节,绝不是多余的。就是在这个时刻,决定了有些事情,注定了要发生。
如果说当年两人临别时分的那通电话,是在感情的浪潮之下,让阵平心中那压抑着内心情绪的塞子,禁不住啵的一声开了口,最重要的一句话也因此吐露而出。
那么这一整天的纽约之旅,就是一点点地让他原本再次封住的感情塞子,融化消弭于无形之间。
如此平缓的一天,和煦,美好,宁静,但是见面时的狂喜;她说起的横滨,那些两人相守的记忆;她假设的纽约,那原本可以一起到达的未来;餐厅里响起的那首代表思念的乐曲,烛光下她安静而满足地说着她的心情……
如同当年在电话那头他被一点点逼到理智崩溃的告白,是因为听到了那一声“等等”。
如今,他决心打破所有的束缚,勇敢地踏前一步,就是因为这一整天,那慢慢涌起的依恋和怀念。
一点点,于无声处,让那潭心底的池水,再一次漫溢开来,铺天盖地,再也不能逃避。
分别时舍不得放下的手,望着天空的叹息,回到家时,本来习惯了一个人的公寓却莫名显得那么空旷。
因为有你,我才会意识到寂寞的存在。
那么,不如,就像那封三田村的圣诞卡里所说的那样,在一起吧。
时间那样漫长,生命那样短暂,相爱何其艰难。如果不能握紧你的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没有你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那一晚,阵平想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但是我们都知道最后他在晨光中,终于决定要抓住那个唯一的她,然后,再也不放开。
这个故事走了十一集,终于来到了最后的十分钟,他们之间原本的重重枷锁,终于彻底地解脱开,在异国的城市里,这支忽进忽退的舞曲,终于可以简单自然地像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开花结果。
他看着她的神情,再没有一丝勉强,一丝犹疑,一丝闪烁。
有的,只是一种灼灼的坚定,和抑制不住的爱意。
他说,我不是来送你的,我是来接你的
别回去了,跟我在一起生活吧。
这是我听过,最平实朴素,但却最动人的告白。
一起生活吧。是啊,他们之间,本就不止是爱情,不止是亲情,所以不是我爱你,不是嫁给我吧。
联系着他们的,是十七年的朝夕相处,是互相依靠彼此不可或缺的点点滴滴。
那是充满欢笑、泪水、争吵、烦恼、喜悦……最最平淡,却也最最美好的,生活。
今天的情人,或许明天就不再是情人。今天的亲人,或许明天就要各自成家。
而美久和阵平之间,这脉脉的感情,无法被定义,也正因难以定义,才无法被轻易代替,轻易忘记。
时间的流水,一点点加深了他们之间的爱,让他们成为彼此生命的一部分。而从今以后,这流水一定会继续流淌下去,这支舞曲,也会渐渐变成两人相偕不分离的身影,对方占据生命的比重一点点加大,直到再也分不开,也不用再分开。
两个平凡的人,一段不平凡,却说得很平凡的故事,却是如此让人柔肠百结。
让人不禁感慨,世界之大,宇宙洪荒,但如若有这样一个人在身旁,该有多好。
让人愿意相信,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模样。没有大风大浪,无需刻意,无需勉强,只需要去跟随着自己的心,相信自己,就可以看到幸福就在前方。
这幸福,如诗如歌,悠扬而梦幻,却也如你如我,平凡简单。
后记:
终于,这个漫长的剧评其实在四月底就已写完,很感谢<田村正和中文论坛>各位的支持,没有各位的期待,我真的撑不到最后=V=。
最后,愿我们都能找到自己的阵平和美久,愿我们都能和他或她一起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愿我们的生活里,能够一直有这样一份简单美好的真情。
有缘的话,下次再会了XD。
以前看过一部剧,里面常说到爱情的因果。我遇到你是因,爱上你是果,那么当爱上你变成因,它的果又是什么?
重新回头看阵平的第六集,就让我想起因果这个词。人的情感,最是微妙,最是复杂。纠结错杂,千头万绪,逐渐累积,到最后分不清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让我们这次反其道而行之,从最后的果看起。第六集的末尾,美久站在电影院的门口,等待着寺西。就是这赴约的举动,即将燃起寺西告白的希望。
但仅仅是一集之前,第五集的美久,暗自许下了要陪在阵平身边一辈子的决心。这变化,到底经过了多少因果的轮转?
这心情不是一蹴而就的。如前一章所讲,第五集中阵平追着真理子而去,让美久第一次在冲击和威胁下几乎要告白,虽然并未真的说出口,但其实各自明了。只不过勉力当做一切都没发生,回到原先的轨道。
如果此时就是果,那还会有接下来的故事吗?他们会真的回到原先的轨道上去吗?我仔细想象了下,觉得倒还是很有可能的,因为两个人的有意默契,比无意识的互相暗恋,说不定在维系关系上要更有效。
但外力的侵入没有给与他们喘息调整的时间。真理子的来访和欲言又止,让阵平重演了一次上一集的桥段。
我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埋怨阵平那过度泛滥的温柔。经过上一次的小风波,阵平此时本不应追上去,他既然因为上次的事件察觉了美久的心意,那么也该料到自己和真理子的亲近,是美久不愿意看到的,
再次温习的时候,我才发现,这这对阵平,其实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真理子的来访,本就不寻常,按她的性格,一定是在非常迷茫彷徨的情况下,才会寻找一双倾听的耳朵。阵平是这件事情唯一的知情人,自然而然会萌生关心和责任感。
况且她的情况,总让他想起理加子。
其实到第六集结束为止,阵平对真理子并没有产生男女之间的暧昧意识。真理子对她而言,是个需要帮助的、处于人生迷茫时期的朋友。但对真理子而言,这些温柔,已经足以引起误会。我们总是很难相信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关切是单纯而不杂任何企图的——事实上阵平也的确并不单纯,他是把对当年的理加子的怜惜和体贴,不自觉地转移到了她的身上,这集水族馆时他提起的,依然是那句理加子也说过的,关于红线和缘分的话——但真理子自己并不知道,何况她对阵平本就心怀崇拜爱慕,于是期待开始悄悄地生长。
回到那个晚上,尽管阵平追着真理子而去,美久却不再有什么过激的心理反应。她还是在意的——你看她即使刚被寺西冲击性地告白,还是嘟嘟囔囔着说“有什么东西好买啊”、但经过上一次的经验,她学会了克制。
不过所有的事情,都有它的果。这一次看似风平浪静的反应,却并不是真的水过无痕。
美久这边很快全情投入到了织毛衣的大业中,现在她实在没空再多想些别的。但阵平这边却是千回百转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只因为得知了寺西对美久的告白。
我很喜欢看阵平和三田村在酒馆的那段对话,可以明显地看出阵平逐渐上升的不安和醋意。一开始还处于惊愕状态,却在三田村谈到约会时不自觉地抬高声音,急声询问,等到确定美久没有答应后又稍稍安心,还要补一句,“不是当然的嘛”,这话里别扭的独占欲一览无遗。
而他一边听一边猛戳梅子酒的动作,和因为戳过头喝下去以后忍不住咳嗽的细节,则让人觉得分外可爱,想必从这时候开始,寺西和美久的事情就开始让他烦恼不已了。阵平啊,你的死穴,真的一直都是美久。
这里要说一下三田村,三田村对于阵平和美久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如果说真理子和寺西代表着“情敌”对剧情进行推动,那么三田村则更像编剧手中的那根缝合的线,帮剧情联系起需要联系的人物,代替编剧说出人物的心境,为剧中人物的决定添火加柴。他是剧情里带来愉悦和轻松气氛的挚友,让人情不自禁地希望生活中真的有这样一个爱说恋爱话题的浪漫老师,更是“功能性”很强的配角,为推动着阵平和美久的故事前进,献上一份有意无意的力量。
比如此时,我相信阵平在之前从未考虑过寺西做他的“女婿”,其实不管是谁,这个话题对阵平来说就是不愿意多想的题目。三田村提起时他一开始也充满抗拒,但三田村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却至关重要,他提到了寺西难得的老实与纯情,提到了阵平和真理子的进展,最后更是感慨,如果两个人都能各自走到外面来看看就好了。
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其实颇有可玩味之处。三田村是恋爱专家的这个设定,当然不可能是闲笔。事实上,他一直都是阵平和美久两人关系的最佳观察者。他对人心和人感情的洞察力,让他足够感觉出两人之间流转的那些微妙情绪。对于他们之间那个原先略显封闭的“二人世界”,他也应该早就清楚。所以他鼓励他们各自走出来,阵平和美久如果只是因为太近而产生的错觉,那么与他人的恋爱和交往,就可以帮助他们打破迷局,回到正轨。
但之所以说他是最佳的观察者,是因为他并不以世俗的评判标准去加以批评,也不以强烈的口气横加僭越,他始终尊重着这两人的感情发展,也真心希望两人能够得到幸福。而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和一个浪漫到不可救药的人,才会愿意这样无条件地支持和守护。
回到当下,阵平对三田村的话,反应可以说是满是敷衍。我想他大概满脑子都是“寺西对美久告白了?居然告白了!啊怎么办!?”的杂乱念头。这举动一直持续到他回家面对寺西和美久。
和酒馆戏一样,我也特别爱看这段阵平在家中先找寺西再找美久的戏份——对此时的阵平来说,他的情感反应是直截了当的:我不想要寺西带着那样的意图接近我的美久,不光寺西不行,任何人都不行,因为美久是我的美久啊。
所以他忍不住,他真的忍不住要去阻止,但又不好挑明,因为他不能说他已经知道,兼且他又没有立场干涉,于是才会先装看书,再假装不经意地问美久在哪,还扯出一套海豚家族有规则的理论来告诫寺西,无奈寺西榆木脑袋根本没有听懂,他却在得到保证后就马上安心了些,带着释然的表情晃荡到楼上去。而对着美久,他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进门就抱起小海豚的细节,和他语无伦次的样子,都让人觉得这吃醋的中年男子,可爱至极。
他对美久什么都没说,是出于对美久不会爱上寺西的自信?还是出于对寺西保证的相信?但不管怎样,他的思维和情绪还是一团乱的,乱到连美久的邀约都明显心不在焉,丝毫没有意识到其重要性。
为什么反应如此之大呢?他其实已经对美久的心意有所察觉,但他还是慌乱。他也清楚寺西对美久的吸引不会太大,但他还是担心。只因为他在本能上极力想要维持那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小小二人世界。他是美久最重要的人,就算不能是爱人,也是最重要的、一直在身边的人。任何打破这种关系的可能性,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失去。一种让他痛苦又抗拒的失去。
纵观全剧,阵平最深的慌乱和无措,甚至恐惧,都必然地和美久有关。她最细微的动向,都牵动着他的神经,而每一次面对即将失去她的处境,都会让他如同失去魂魄一般狼狈。
但别忘了阵平也是有行为模式的。他的模式和美久刚好相反,他总是控制不了他情感的第一反应,他的言语、眼神和态度,都会在第一时间暴露出他内心的真实。但接下来,他会用一个成熟男人的理性,一层层为自己裹上理智的外衣,不断地自我说服和自我压抑,直到最后,做出理智的决定。即使那和他的情感完全不同,即使那让他的内心血流成河。
当他听到三田村的话以后,他那么不安那么想要阻止,这是他本能的反应。但接下来理智开始苏醒,而此时三田村后面的话语,开始不失时机地重现。他开始想,寺西大概的确是个很不错的老实人,至少纯情认真。而美久的日夜不休和沉默忙碌,则更让他觉得美久对寺西的告白正在犹豫烦恼——他和寺西都会错了意,正如只有美久能牵动阵平,能牵动美久的,也同样只有他,和为他织的那件毛衣。
这次阵平想得真的很多很久,但也难怪,这一次的自我说服,需要太多的理智。从第一个晚上,找过美久后回到房间,他就已经开始说服自己,所以第二天他才会找上寺西。只是为了问那一句,“你喜欢美久吗?有多喜欢呢?”
他想要得到很确定很确定的保证,光人好是不够的,他还要知道寺西是真的爱美久。
有多爱?他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话语里吐露了心声,“比如你对她和我这个做父亲的对她……”
这比较其实多奇怪,明明一个男女之爱,一个则该是父女之爱。但这个下意识的并列,表明了他那份爱里藏着多少远超于亲情的部分。他不能用那些部分爱美久,所以他要那些能够的人,拥有足以相媲美的爱,足够深沉,足够厚重,足够天荒地老,足够让一个人幸福。
其实怎么可能有。
但他还是买下了电影票,还是又思考了整整一夜。然后打电话,用撮合的方式,送出了那代表着鼓励和放手的电影票。
这一系列过程,剧集拍得简单,但想必对阵平来说,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拉锯战。他违抗着他的本能,站在那里,带着微笑说。“我希望美久能够像平常的女孩那样得到幸福。”
其实不觉得,这一段,已经是之后很多故事的预演了么?本能的抗拒——为了她而甘愿笑着舍弃——在她转身后笑容才渐渐地化作一声叹息。
这里要说,阵平为何会这么急着说服自己撮合美久与寺西?按照第五集开头两人相处的节奏,我相信他是希望美久自己寻找到意中人,到那时自己再祝福地放手。但如今,他只是听到寺西单方面的告白,且也知道美久并没有很感兴趣,但还是开始思考并制造两人相处的机会。我的猜想,是因为他已经对美久的心意有所察觉,但他不希望那样的感情继续加深发展,如果采取行动帮助美久和寺西多相处,或许美久也能接受寺西的心意——她不是也在日夜烦恼这件事,这说明她在动摇啊。
所以他才会对美久说,“我曾以为你之前的那个理想很平凡,但现在我觉得是个很好的理想。”
因为他已经懂得,和你所爱的人在一起,是件多么难得的事情。他不能够,但他无法看着她和自己一样欲爱而不得,他始终希望她能及时地从这漩涡中脱身,找到一艘风平浪静的船。
“我希望美久能够像平常的女孩那样得到幸福,这一定也是你的妈妈所希望的。”
这段简单的话里含着的,是满满的爱。从一开始,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她幸福,即使是平凡的幸福,但只要是完整而不留缺憾的,他就可以愿意看着她离开。
也许只有真正的爱,才会愿意你深爱的人的幸福里,没有自己。
但就算勉力用对美久的爱来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就算可以说服自己的大脑,却说服不了自己的心。人的心,本就是最难被说服的。
他看着美久离开时的黯然,他的魂不守舍——他甚至转眼就忘了与美久的约定,此时的他,大概满脑子都是美久和寺西相携去看电影的情景吧。
但他这一次真的太急了点,急到没有去想,美久自己是否就愿意这样离开,是否就会去接受别人的心意。
他急到没有去注意美久日夜在忙碌的,是给自己的围巾。
他甚至在自我挣扎中忘了美久是多么固执的人,美久对他的喜欢,并不是回家后的一时错意,离家,只不过是个发现的引子。
在那之下,情根,早在多年前就已深种。
如前所述,望着背影的人,从来不止他一个。
所以这个生日的晚上,对美久来说,是深深的难受和失望。对阵平,是苦到不行的内疚和后悔。
前面所累积的所有“因”,都在这一晚酿成了一枚酸涩的果子。
阵平在和真理子的对话中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那瞬间的表情,就已经是深切的悔意。当他气喘吁吁地回到家,看到美久独坐,我想那时候无论戏中的阵平还是戏外的我们,都会觉得心头一紧。
这一段,无疑是经典的互虐段落。
美久的苦涩,在于一腔热情和期待却落空的失望。我们都看到她是多么用心地织着毛衣,彻夜不眠,把所有心意都织进那温暖的毛衣和那手制的几个字,“Jinbe”。我们都听到她带着一点羞涩和期待,提醒着阵平周六的约定。对于已经觉醒到自己心情的美久来说,这个生日,和之前所有的生日都不同。她是带着对暗恋的爱人的心情,在努力他准备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美好夜晚。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爱着的人,忘了他们之间的约定,让这个本来应该完美的晚上,变成了无尽的等待。
但到这个时候,其实美久还只是失落。因为她知道是他忘了。如果阵平在此时道歉、安慰,或许还能稍许抚平她的委屈。真正让她受不了的,是阵平手上握着的那个礼物袋子。
对于美久来说,她可以接受阵平忘记了生日,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她最不愿意相信,也无法忍受的,就是阵平没有忘记,却选择与真理子度过。
如前面讲到的,美久其实和阵平一样,希望他们之间的暧昧小世界永远继续下去,但是她却不得不渐渐注意到自己想忽视而不得的事实:会有别的女人接近阵平,阵平会爱上别人,而她,永远都只能做她的女儿。
总有一天,阵平也许会重视别人,胜过重视自己。
纵使美久有着再大的决心,纵使她愿意一辈子单恋一个人守在他身边,她也有一件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事:那就是看着自己爱的人,爱上别人。而自己只能被留在既不是女儿,也不是情人的尴尬位置,茫然无措。
所以她开口了。她说了那个整部剧只说过这一次的词。
爸爸。
我在第一篇就说过,称呼是内心对关系的界定。她的这一句爸爸,无论在阵平,还是在她自己,效果都是一声惊雷,震得人一愣。
为什么这句话,会在这个如此静谧压抑,几乎要窒息的时刻,被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带来这样的效果?其实说到底,他们本就是父女啊。
这两个人关系之间的微妙暧昧,就在这里。他们长期以来,一直都在潜意识中保持着一种看似父女,但却近乎情人的关系,他们深爱彼此,但一个因为太靠近而无知无觉,一个因为太禁忌而拼命压抑。但当二十岁生日那个夜晚过后,直到第六集的此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诸多变化。父女的伪装被揭开,美久的暗恋被隐隐察觉,他们开始跳一支非常暧昧,但也非常危险的舞蹈。
彼此心知肚明,却不踩到那条危险的线。只专心享受片刻的亲近。
而她此刻的这一声爸爸,等于把那条线,轻轻地扯断,然后跑下了舞池。
他既然已经不想再继续这支舞蹈,既然想要和别人开始新的舞步,那么不如由她先退回到安全线内,结束这场暧昧不明的棋局。
而他呢,他其实才是最想留在她身边,当她舞伴的人。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这支曲子总有结束的一天。只是他没有料到的是,自己的放手成全她没有接受,但他的无心疏忽,却让舞曲戛然而止,让她带着伤心离开。
他一定非常非常后悔,从他看到她坐在那里开始。自责和愧疚,遗憾和难受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脸。他知道她有多期待,她准备的毛衣,她做的蛋糕——她越感受到她的期待,就越懊悔自己的疏忽。
她是这世上他最不愿意伤害的人,但却恰恰是唯一能够真正伤害到她的人。
这一声爸爸,对美久,是剪断那根线的剑,是自己全身而退时最后的盾牌。
对阵平,却是明知理应如此,却仍止不住苦涩的苦茶,在瞬间让他清醒,也让他痛苦。
他不想当她的爸爸,二十年来,她从未叫他爸爸,这留下的空间,滋长了他们的爱情。而如今,这一声爸爸,是他的理智能想到的最好结局,但他的情感,却在叫嚣着失去的疼痛和失落。
对三田村的倾诉,声音暗哑,眼中分明含着泪光。
“她第一次喊我爸爸呢……明明以前都只喊我阵平。”
“有什么好嘀嘀咕咕的啊,你就是她的爸爸啊。难不成真的想当她的情人啊。”
“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他的笑容,艰涩到了极点。
美久在电影院前抚摸着那枚戒指,那是她的爱。她没有把它拿下来,但是她在等着另外一个男孩。她又一次在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时落荒而逃,逃向一个可以安心的角落。那里不会有失望,只有和平的安宁,因为那里,没有爱。
阵平拿出了蛋糕,我想看到那蛋糕的瞬间,他的心一定被刺痛了一下。他辜负了少女多少绵密的心意——于是他坐下来,等着她回来,点上蜡烛,又自己一个人吹熄。他许了什么愿望?谁都不知道。可谁都能想到,那里一定住着美久。
因果真的是世上很玄妙的东西。
阵平的温柔是因,真理子的期待是果,她在生日那晚的邀约,就是果的果。
阵平对美久的爱是因,寺西告诉三田村自己对美久告白也是因,阵平得知寺西告白后的魂不守舍就是两个因的果,他送票给两人,忘记了与美久的约定,就是果的果。
美久爱阵平是因,看到真理子和阵平的越加亲近也是因,她看到阵平手中拿着真理子的礼物,因而不堪忍受逃离阵平,就是果,她跑去找寺西,就是果的果。
这些所有的因果纠缠在一起,在最后,变成了如今这般纠结复杂的局面。
而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阵平和美久,一个不得不一步步失去,一个要在一次次前进的尝试中不得不失落。
如果说第一到第四集,他们第一步的分离,就是让“父女关系”这层薄纱脱落。那么从第五集开始,一直到第八集,他们打破的是原先紧紧闭合的小小二人世界,让它最终分崩离析。
但也就在这些痛彻心扉的失去和失落中,他们一点点得到的,是将来有一天,能够彻底获得幸福的希望之种。
虽然看上去在这过程中一不留神,它就会散落风中,空留遗憾。
但终归,命运还是愿意对它微笑的,只要你愿意紧紧抓住它。
第七集 相望
让我们说说爱情里的“合适”问题。
我们常说,这个人很合适你,或者那两个人很合适。合适这个词,当我们用来形容一对男女时,往往带着认可和肯定。那代表着在外人看来,他们有相似和共通之处。也代表着他们的结合,符合社会,或者审美上的标准。
“合适”,看似飘渺,实则是人际关系中非常重要的底色。没有基本的性格合适作为基础,再浓烈的情感,都不会带来美好的结局。而感情不深,但很合适的两个人,很多也可以通过磨合和陪伴,在众人的期盼下,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只是有时,真爱就发生在“合适”都忘记了的时候。
当你遇见一个人,然后你们在长期的相处过程中慢慢习惯了彼此,你没有去想过他或她是个怎样的人,不曾去在意他或她的模样举止是否合乎你的标准。你们彼此需要对方的存在,但却既不是占有也不是追求,而是出于自然的本能。
你甚至忘记了什么是合适,什么是相配,什么是外界标准。
那才是真的沦陷,无知无觉,不能自主,不能喊停。
正如阵平爱上美久,美久爱上阵平,一定从未来得及多加考虑,一定没有想过是否“合适”,在自己发现之前,他们就已经陷入了那美丽但致命的漩涡里。
在这一趟艰涩而困难的旅程中,他们不是没有勉力去寻找别的人,真理子和寺西都是他们各自可以“合适”的对象,但即使他们再努力,即使他们告别了舞池,离开了漩涡,却发现心还留在原地。
正是这个过程,让他们渐渐看清仅仅只是“合适”的人,与真正“爱”的人之间的差别,才会明白有些东西,本就是一条绝对的单程道,身不由己。
如果说第五集是预兆,第六集是暗涌,那么第七集,两人已经迈开了脚步,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走到了十字路口的两端。
第七集的一开始,就是前七集中戏剧冲突最紧凑集中的一个开头。
在这个生日的晚上,阵平怀着那么多的歉疚和心痛。所以他等美久等到了深夜,其实只为了说一句蛋糕很好吃。在美久进门时他望着她的眼神,黑色的瞳孔里全是满满的温柔。
他在默默弥补自己的疏忽,他还是想要努力告诉她,他始终珍惜她的心意。
但他等来的,不只有美久,还有寺西激动之下的表白,以及美久的点头同意。
在这个生日的晚上,他终于等到了眼睁睁看着他最爱的人离开,而自己不得不放手让她去爱别人的那一刻。
在有些时刻,我觉得爱情真的很残忍,对阵平也好,对美久也好。
比如此时,阵平听着寺西混乱的自白,如果按照阵平的行为模式,他本来应该先不受控制地抗拒,然后再在理智之下放手。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的表情,在我眼中看来,是深深的疲倦。那是一种从心底浮上来的无力和无助。
我想,很大原因,是因为美久之前的那句“爸爸”。那声爸爸,将他推到了那条看不见的线的后面。此刻的他,已经不需要自我说服,他已经太过清醒,清醒到麻木。
所以他扯动嘴角回答,但他原本的无力和沉重,和那被克制着的表情,在一提到美久的名字,在他看向美久时,化作了唇边的微笑。他的眼神和笑容,依然温柔到可以让人沉溺。
他说,那是美久和你的事情啊。
“美久呢,你觉得呢?你觉得寺西怎样?”
在那样的眼神和那样的微笑里,藏着多少深爱。它们被困锁在了太深的地方,在太多的无奈下,多少疼痛都只能自己默默舔舐。
只要她能幸福,他就可以当个最开明的,爸爸。
当阵平开口对寺西说,不用和我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时,美久就开始一直看着阵平。她的眼神,也是近乎无助的。
她知道他已经对她的心意有所觉察但不会回应,她也知道他之前就想撮合她和寺西,但是她依然希望,在此时此刻他能像以前一样帮她抗拒所有异性的告白,就算是父亲的专制也好,就算那里面不是爱情也好。
人心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尽管我们都说自己爱自由,但当我们爱着谁,却往往希望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占有和束缚,因为那是最直截了当的证明。
对此时的美久来说,她只想寻找到一丝的痕迹,还能证明他不舍得她离开,证明他不愿意放手,证明他还在乎她。
所以当她听到他的回应后,她直直盯着阵平的眼神里,沉默中带着说不出的失望和落寞。
在这个晚上,她其实被拒绝了两次,第一次是看到真理子礼物的袋子,第二次则是在此刻,当他笑着对寺西说,不用特意和我说,这是你和美久之间的事。
但在被无形中拒绝的当下,她其实正面对着另一个男人的告白,她不得不回应。她想起了什么?她想起的,仍然是阵平。阵平对她说的话,我希望你像一个普通女孩一样得到幸福。
她爱寺西吗?当然不爱。但是她答应了。只因为她想起了这句话,她想到了阵平对她的希望。而她,即使深爱他而不得,也仍然想要实现他的愿望。
其实写到这里,真的觉得很苦涩。爱一个人,将所有主动权交付,愿意做所有事,去达成你所希望的事情,纵使那是世上最难的事:不爱你,去爱别人。
他用她的态度告诉她,让她离开他们之间的漩涡。于是她点头答应,她愿意试着去和别人交往。
对寺西来说,这公平么?这其实不太公平。因为她不爱他却答应和他在一起,他只是她在无助迷茫时离开漩涡的一艘船,一条逃离的道路,本质上和之前的博没有不同。但和博不一样,她给予寺西的是他本没有的奢望,她甚至没有像之前对博那样,指望能够借由他忘掉阵平,她只是利用他告诉阵平一个讯息,我在尝试接受别人,我完成了你的愿望,你可以不用再担心。
但是,我又要说,寺西虽然被卷入其中,但他总让人无法生出太多同情。他虽然看着善良热情,是个笨拙的好人。但其实有着太多幼稚和不成熟的地方。这种幼稚和不成熟,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他只是“一股脑”地在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事。比如他因为美久的赴约而燃起希望,却不去进一步在私底下和美久告白,而是当着阵平的面大声坦白自己的心情——其实也无可厚非,因为在寺西看来,阵平是自己在追求美久的路上必须得到认同的人,但当时当下这样的处境无形中是为美久造成了压力。寺西还进一步地问,你不愿意吗?不是“你愿意吗”,而是你不愿意吗。这种略带压迫式的告白,我觉得是让人不舒服,也不合适的。
而寺西后面数集的表现,也都表现出了他这种个性上的缺陷——比起阵平,甚至美久,他真的还是个孩子。虽然是个好人,但他对待爱情的方式、他的为人处世,都太以自己的标准为中心。他学不会站在他爱的人的立场和心情看问题,而是一直只想着,他认为她该不该这样做,他认为她这样最好,他认为自己可以,全都是“他认为”。
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很好,但比起阵平、美久甚至真理子那种自我牺牲也在所不惜的爱面前,他那纯纯的失恋,让人总无法有太大的惋惜。
只是这一次,在一个绝妙的时间点,他成功了。美久答应了。
我在第一次看这段的时候,就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地方镜头的调度和设计。它没有像平常那样让镜头平均切换在三个人的面部之间,因为那会造成在这个重要时刻表情的中断。它的方式,是让寺西在前景,阵平略模糊地站在后面。我们由此,能够同时看到两人各自神态的连贯表现。
前面说了,在重大的时刻,当阵平自己的感情必须得到压抑的时候,他会用询问美久的方式来抑制自己的情感,此时也是如此。
但每一次,他其实都有自己希望听到的答案。他深埋在心底的感情,一定拼命地期望着她说不,说她会留在他的身边,说她会一直爱着他,永不分离。
所以你看阵平的神情,那种屏息以待的紧绷感,透露着他内心的紧张和下意识的期待。
当美久做出回答,阵平先是一愣,然后他低下了头。
我反复地、来去地看着阵平的这一个低头,他皱紧了眉,抿了抿嘴,那一瞬间他在想什么。
或许什么都没在想,当一个中年的男人,看着他最爱的人接受他人的告白时,还能想什么?也不过是更深更深的无力和苍凉罢了。
他曾说过那么多遍愿意看着她幸福,我也敢说他一定想象过不止一遍此时此刻这个场景的到来,但是,有些地方,就算理智可以说服我们千遍万遍,也不能彻底阻挡住情感的洪流。
他那一低头,和镜头前方寺西的狂喜神情,是导演特意让我们看到的,那么鲜明而强烈的对比。两个屏息的男人,一个点头,就是一喜一悲,天堂地狱。
寺西跑走后,两个人的对视。美久的神情有些尴尬无错。阵平的表情却很平静,他的眼神,虽然我已经重复用这个词用了好多次,但每次当他那样看着美久,我都只能再一次说,那里面真的是无尽的温柔和温暖。他唇角带着一点弧度,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带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想想真的是很奇怪的事,不是么?明明自己可以轻易阻止的事,却偏要在理智的压抑下放手,明明已经放手,却偏偏又希望她不放开。
同样,对美久来说,明明是她自己因为怕阵平“爱上”别人,而先喊出了那声抽身而出的“爸爸”,让阵平无力地放手,却偏偏又希望他继续牵着她不放。
人的情感与理智,是多么微妙而复杂。
这里要问,为什么在第四集的时候,当阵平得知美久喜欢上博时,他虽然很介意很吃错,也在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但却显然没有这一次这么纠结和痛苦?
我的想法是,首先,这一次的放手,是失而复得之后的放手。他本来以为两人世界终于可以回到原来的轨道,却没有料到原来一切都是短暂甜美的梦。
而和博那次最大的不同,是他知道她不是真心实意。
她明明是在家等着他过生日的,一起吹蜡烛吃蛋糕的。让寺西燃起希望的赴约,也明显是失望于他的爽约,是一时冲动的逃离。
她在他面前的逞强,演技真的没有那么好。
所以他和她都知道,她答应寺西的告白,比起真心的交往,更多是为了和他告别,结束这支暧昧的舞曲。是为了告诉他,我已经踏上了新的旅程,我愿意照你希望的那样,过平凡的人生,获得平凡的幸福。
正因如此,才更痛苦。比放手看着爱人投向她所爱之人的怀抱更痛的是,明知道爱的人心中不爱别人,却因为自己不能回应,因为自己的疏忽而伤心失望,投向不爱的人的怀抱。
了解了他们之间这种状态和心情,才能明白之后阵平在美久房间中的那段对话。
他先是带着笑容,说谢谢你的毛衣。连美久都惊讶于他居然在这一连串事件后还想得起来要为毛衣道谢。
那是因为他真的对她受到的所有伤害都耿耿于怀,并且尽力弥补。
他还是想告诉她,我一开始虽有怠慢,让你失望,但你的心意,你的辛苦,我如今已经知道,并且会一直珍惜。
然后接下来他转过身,似乎是在要离开时才突然想起,又似乎只是不敢看她。
“那家伙……我不讨厌哦。”
美久楞了一下,她定定地看着阵平,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
阵平微微点了点头,浅浅地笑了一下。
他告诉美久他不讨厌寺西,是因为他想告诉她,和博不同,他放心把她交给寺西,所以你的选择,我认同。
而美久,她说她知道。这一句,导演特意给了一个特写,这一瞬间她的神情,虽然平静,却包含着千言万语。
[我知道你不讨厌他,因为你相信他,你愿意给他电影票。]
[我愿意和寺西交往,是因为我知道你会认同,你会放心,你可以去找自己的幸福。]
其实成年了的美久,和一个人交往,和阵平讨不讨厌本来无关,只和美久喜不喜欢有关。
但阵平不说美久喜不喜欢,是因为这一题无需回答,不言自明,他只说他自己讨不讨厌,而她的回答他显然并不意外。
她直视的眼神,他了然的微笑,他和她似乎都心知肚明,这背后的千言万语。
对于那个小小的暧昧二人世界来说,美久已经在这里先迈开了离开的脚步,走向路的对面,外界的世界。
但她抱着小海豚,无名指上的戒指,依然闪闪发光。即使在最失望的时刻,即使即将离开那微妙的漩涡,她也没有把它取下来。
她可以去接受别人。但她还不曾放弃她自己的心情。她曾经想要在阵平身边单恋一辈子,如今就算连这件事她都求而不得,她也依然会坚持着自己心底的依恋,那是她最珍贵的秘密宝藏。
同样地,阵平望着那件绣着“JINBE”的毛衣出神。这件毛衣,他从头到尾从未穿过。
因为最珍贵的宝藏,怎么可以轻易被别人看到呢。
其实不得不说,虽然有点无良,我还真是特别喜欢看阵平吃醋,真的觉得很可爱很可爱。
带着点孩子气的阵平,就算对着美久,可以用年岁养成的深沉与内敛,掩藏住真实的爱情,但却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像个少年一样醋意大发。
而当家中空无一人,他在家里弹起了那首久违的曲子。代表思念的曲子。
有些思念,是只有当谁都不在的时候,才能被悄悄奏起,缓缓弥漫。
但在《阵平》中,思念和暗恋往往不是单向的。
当阵平弹着曲子的时候,美久却在约会时总是想起阵平。
十七年,是占人生中绝对重量的时光。当一个人已经成为生命里的一部分,对他的牵挂和爱意无需刻意,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每一处风景,都可以与记忆中的他不期而遇。
你看她讲述阵平的神情,无论是谁都能感觉到那种回忆的甜蜜,那种脸上的光彩,完全属于一个陷入爱情的少女。寺西又怎么可能无知无觉。
很多时候,当我们对着最重要的人,许多话许多表情反而无从表现,而当和令我们心安的他人在一起,尤其是到充满回忆的地方,总会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地袒露心声。
少女的爱情,本来就是最难保守的秘密。
如果说我们之前还对剧情给出的暗示没有注意,不知道美久愿意和寺西交往背后的原因。那么两人在小野寺老师来访用餐后的厨房的对话,则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们答案。
美久对阵平讲起寺西时的语气,颇让人觉得像一个正常的女朋友抱怨男朋友。但阵平的一句,玩得高兴吗,她却连正视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别处回答一句,高兴啊。
相反的是,阵平的眼神,已经很平和,他直视着她,真的就好像是一个父亲对着恋爱中的女儿。其实在餐桌上,小野寺开美久和寺西玩笑,他就已经能够淡然处之,不露丝毫痕迹。
前面说到了,虽然阵平有些时候的孩子气是那么可爱,但在该自我调适的方面,美久永远都比不上阵平。那毕竟是中年的男人用年岁养成的深沉和内敛啊。
只是偶尔那完美顺滑的父亲模板,还是能看到一丝不一样的痕迹,在美久提到高中一起去横滨之后,他就似乎陷入了遥远的美好回忆,只属于他们的回忆。连美久提起的话题,都迟迟没有反应。
美久小心翼翼提起的,就是一直以来藏在她心中的心结:对于阵平,不止是她和他之间那奇怪微妙的关系无形中束缚着两人的情感世界,在这以外,这十七年来,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负担和包袱,阻挡他去实现他的事业和他的梦想。而她与寺西的交往,终于可以让她有了理由,把他理应拥有的,都一并还给他。
但阵平对她的话,只是勉强一笑。然后深深,深深看着她的背影。比起后来同样的情景,此刻的他并没有把这些话真的当真。因为他从未想要离开她,而聪明如他,也能听出美久话语之外的逞强,她也并没有真的想让他离开。
其实她也好,寺西也好,真理子也好,小野寺老师也好,他们都不明白的是,对于阵平来说,有比起事业更重要千倍的东西。
这宽广的世界多么迷人,但不管去到哪里,天涯海角,无边无际。
或许,始终都比不上某一个人的身边。
寺西偷听到这番对话后,对阵平提议要搬出去住。他的真正用意,是想要在阵平真的离开家后,能够承担起一个男友的责任,照顾美久。只是他不能说自己听到了阵平和美久间的对话,只能借同居一事做题目,讲得义正言辞,感情我相信也很真挚——不管出于哪个理由,他是真的想要珍惜美久。
不过阵平能感觉得出这理由的突然——所以他说他觉得没那么单纯。
这也是我对寺西的看法,我始终觉得,寺西他虽然看着很直率,但很多时候,只要和他自己的目的有关,他其实做不到对人完全的坦率。这一点,后面的故事也多有表现。
所以这也是我为什么,虽然立场相似,但要更喜欢更欣赏真理子的原因。
她是非常柔和传统的女性,她曾说她一辈子都没有自己决定过什么。但在医院里,当她通过小野寺老师的事件,体会到人世的短促与爱情的难得,她终于鼓起勇气,用讲述着过去的方式,对阵平当面告白了。
其实她辞职到阵平的研究所来工作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决定了。但我并不觉得她在那时就意识到了自己对阵平是喜欢,毕竟她那时还纠结于前夫的靠近,但她敬慕阵平,他演讲上的话曾经鼓舞着她,所以当她处于人生的迷途时,她努力选择了有他在的方向。虽然爱苗早就从那次大学时代的讲座开始就已播下了种子,但真正让它发芽的,还是随后阵平对处于人生低潮的她展露的温柔和鼓舞。
而此时的阵平,带着感慨地对她说起小野寺老师的话,“别把人生想得太难,爱的人只有一个,爱的工作也只有一个,要像鲸鱼一样在人生的大海里悠游……虽然现实里要做到很难。”
爱的人只有一个,是啊,她已经明白,自己爱的是谁,为何不去努力追求,让人生变得不那么复杂。医院的推车划过,让人想起人生无常,接下来的告白,也就顺理成章。
对于阵平,他一生唯一的爱人是谁。他在现实里,却很难做到简单去爱的人,又是谁。我们都知道。
但面对真理子这样情真意切的告白,面对一份潜藏了这么久的绵绵情意,有谁能够忍心狠狠拒绝?
尤其是……尤其是,他真正爱的人,已经踏上了新的旅程,已经转身对他做了告别,已经努力开始让自己获得平凡人的幸福,那他呢,他是否,也应该去努力尝试一下,和一个“合适”的人交往?
阵平的一夜不归,其实意思很明显。真理子鼓起了万般的勇气,才问出那句话,不是真的仅仅只为了再喝上一杯,而阵平的接受,其实等于接受了她的告白。
成年人的爱情,就是这样,不是学生的Puppy Love,充满热血沸腾的“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而是带着更多情绪的保留和行为上的直接。所以编剧在此时,也适时地给予了含蓄的暗指和留白。
阵平对真理子有好感么?我觉得是有的,毕竟,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理加子的影子,而他们之间的相处,始终平和温暖。注意到没有,他在美久的面前,常常皱着眉,即使笑,也是微笑。而在真理子的面前,阵平却总是很容易大笑。
但恰恰真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时上时下,忽起忽落,尤其想爱而必须苦苦压抑,就更是艰难。
而对没有那么爱的人,我们往往可以轻松以对,应退自如,因为我们不用交付主动权,我们的灵魂和心神,都可以安坐于原地。
所以阵平在这个最压抑,最痛苦的时刻,选择真理子,就实在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他的灵魂真的需要片刻的休憩,他实在很辛苦,太辛苦了。
我们在前七集里看到他必须时时刻刻要把那沸腾的爱压到最深的井底,美久可以用离家出走、用博、用寺西作为情绪的出口,他却往往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锁着眉踱着步,神情苦闷,满心烦恼。
而此时,那个他和美久的二人情感世界,已经随着美久喊出的那声爸爸,随着对寺西的那个点头逐渐土崩瓦解。他翻涌着的情感,实在需要一个地方缓解。
所以他接受了真理子的告白,正如美久接受了寺西的告白。
但说到底,他们都不爱那个人,只是他们选择了和一个合适的人去交往。这对那个真心告白的人来说,始终是不公平的,尤其对同样内敛含蓄、好不容易勇敢一回的真理子。
我们应该去和我们所爱的人交往,付出相对等的感情,如果不爱一个人,那么就不要轻易地同意在一起。
——只是,这些都是最理想的状况。人都是自私的动物。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地靠近幸福,尽可能地不孤独,不能选择爱的人,那就做一个被爱的人吧。事实上,大千世界,有多少人爱不到自己最爱的人,却在另一个人的陪伴下走完一生?一定数不尽道不完。有些事情,总归是无奈的现实。
而谁又知道,我们不会最后真的爱上那个陪伴自己的人?时间,真的可以改变、酝酿许多的变化。
美久和阵平接受寺西和真理子的告白时,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很多观众,喜欢把他们所爱的角色想成完美的形象,但其实很多时候,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凡人。
也正因他们是普通的凡人,才让人更愿意亲近,他们身上那些不完美的地方,我们能够理解,因为那也是我们身上那些不完美的地方;他们身上那些闪光美好的地方,也才更值得去爱。因为那是我们也可以努力去达到的。
阵平也是如此。如果他真的是个完美的隐忍的情圣,没有了他身上那痛苦纠结和挣扎的部分,也就少了许多人间的烟火气和情感上的共鸣。而正因为他努力挣扎过,学着和美久一样,脱离这个无望的漩涡,站到道路的另一边,才更能让人明白,那不断把他们拉回漩涡中心的引力,有多么强大。
但这并不代表,美久和阵平的做法是很值得推崇的。他们在感情上的选择,都有一些慌不择路的意味,虽然我们能理解他们的无奈,但却不能否认他们挥霍了别人的真情。
比如此刻的美久,她等待着阵平的回来。从在医院听到告白开始,我相信她就已经有预感,阵平还自己一样,离开那个小小世界的时刻,终于要真的来临。
她说出那声爸爸,就是因为她以为这一天必定会来到,所以她抢先了一步,她退回到了安全线以内。
只是为什么,还是会心痛呢?
她像以前一样,站在窗边等待他,她喝着红酒等待他,即使寺西在感受到危机时再次告白,想要以一个男人的肩膀,承担起一个家,守护她。即使寺西深情地拥抱,她却始终没有回应。
她彻夜不眠,即使知道他不会回来,她还是等待着他。
那一声小小的嗔怪,“笨蛋”,是不能大声说出来的醋意和怨怪,藏着的,是她对他的在乎。
就好像他终于回到家,但在走廊上站住,看了一会美久的房间,叹气着回到卧室,却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他们真的就好像是已经走到两条道路上的人,却根本没有望着前面的方向,而是屡屡回望着对方在远处的身影。他们原来那小而封闭的情感世界,已经崩塌,但即使如此,两个互相吸引依赖的灵魂,就算分离再远,也根本不能舍弃彼此的牵绊和挂念。
如果说第五集是短暂的和平后,危机的隐隐浮现,第六集是显山露水,那么第七集最终的结果,就是两人各自的两两相望。
如果没有别的危机,我猜想他们之间的这种状态,还会维持一段时间——但并不会长久。因为很快,美久就会意识到她没有办法释然,她毕竟是一个诚实的孩子,不是一个成熟的中年男子,她要失去他的伤心难过,没有办法像阵平那样被很好地压抑调整。他们要么只有彼此更加远离,要么只有重新靠近。
只是——别的危机来临了。
对阵平来说,从头到尾,他都在不断失去。到第七集的末尾,他终于放手,失去了他们原先那么努力才重新找回的二人世界——他们都以为,自己已经退到了最后的安全线,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放手。
可惜命运,偏偏就是要开一个残酷的玩笑,要逼他们到死角。
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命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一招?
第八集 伞
第八集是我特别喜欢的一集,和第九集并列。不为了别的,就为了最后那一整段的对手戏。
只是也正因此才觉得难写,当面对如此精彩的片段,文字和语言总显得特别无力。
让我们先回到第八集的一开始,寺西搬出了高梨家。这个小屋终于再次回到阵平和美久独处的状态。但两个人之间虽然可以言笑如故,但无论是故事里的他们,还是故事外的我们,都知道他们已经回不到那个最初的二人世界。
他们已经各自站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身边各自有人陪伴。看似只有两人的空间,其实挤挤挨挨地站着四个人。另外两个人的影子,似乎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比如此时,阵平说“我了解他的心情哦,男人都会想要去守护珍惜的人。”他想要去守护的人是谁?故事外的我们一清二楚,但美久那勉强一笑,却似乎让我们觉得她想到的是别人——而随后,像是要印证她的话,阵平刚说他不在家吃饭,真理子的电话就及时响起。
她知道他要去和谁在一起,但她是他的谁呢,她能做的也就只有像女儿一样,多问一句,今晚回家吗?就算他的答案是否定的,她也没有办法做任何事去阻止。
她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的他离开的背影。
就好像阵平站在家门口,在迈步之前,也只能忍不住回头多望一眼。
一直在互相看着对方背影的两个人,虽然两两相望,却只能各自知道。
比起阵平对寺西,美久对真理子啊,真的是介意得多的。
像前面常提到的那样,她和阵平其实在行为方式上,是刚好相反的。阵平在开始很容易显露真情,但随后就可以通过一层层的理性,把爱情藏在父爱的后面,坦然微笑着以父亲的身份,看自己爱的人得到幸福。但她不行,她总是先下意识用很懂事很得体很“应该”的话来应对和防御,然后情感会一波波地泛上来,逐渐把她淹没,她可以勉强露出笑容,却没有办法控制后面的仓皇和难过泛滥成灾。
所以她看着阵平和真理子的互动,看他们的越加亲密,心里控制不住地难受酸涩,但她又忍不住不看,眼睛总会自然而然地跟随着那两个看上去很和谐的身影,越刺眼越无法移开视线。
我其实很懂她此时的心情,大概因为我也有相似的经历。喜欢一个人,就总是会不自觉地看着他,就算知道看了会难过,但就是没有办法就此放手,像是个自虐的循环。
这也是为什么寺西是最早觉察出美久心意的人,那是因为他喜欢她,他也在那样注视着美久。她就算可以用喝水的动作盖住自己的表情,却不能阻挡一个专心喜欢她的人的视线。
阵平和真理子之间,如果说之前还是美久在吃飞醋,那此时倒也的确进展到了美久需要介意的地步。
阵平一夜不归后,在之后的这个早上犹豫了一下,穿上了那件真理子送的毛衣,这一个细节,其实也不用再多说什么。成年人的告白和交往,和那个下大雨的夜晚一样,在你来我往间带着的,多半是心知肚明的暗示与默契。
真理子显然看懂了这暗示,她和阵平之后的相处,多了一份自信和自然。邀请美久一起吃饭时的口吻,倒像一个女主人在友好地邀请一个亲戚。听在美久耳朵里,应该是分外的别扭。
两个人分别踏上两条路,看在外人眼里,是父女二人同时迎来春天,但只有美久自己知道其中滋味。和阵平多年的心理准备不一样,她对这一天的到来,几乎毫无心理预期。而除此以外,从上一集小野寺老师出现开始,她就在想是否自己是个锁住阵平的锁链,对阵平的爱,让她希望他能自由地追逐梦想和事业,但也是对阵平的爱,让她希望他能留在身边。
她和三田村在酒馆的一番谈话,就合理地表现了她这种矛盾的心态。她在理智上,不希望自己成为阵平的负累,而感情上,希望自己对于阵平来说不是可有可无。所以三田村的回答,可谓“不愧是三田村”,能洞悉人心的恋爱之神。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阵平多年来为美久放弃了多少机会,却不动声色地在美久的询问下,只说不是很清楚,他知道如果据实回答美久会介怀。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阵平并没有将美久看做负担,也没有把放弃事业看做牺牲。在这一点上,全片其实唯有他是了解阵平的。
无论是真理子、寺西,还是和阵平谈话殷殷相劝的小野寺老师,甚至美久本人,都把阵平的留日看做为美久而做的很大的牺牲,这是很正常的思维路径,因为她不是他的女儿,他却愿意十七年来都照顾她,放弃无数机会。这不是牺牲是什么?但三田村知道,对于阵平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十七年来,他在旁早已感受到美久对阵平的意义。
什么意义?不光是爱情那样单一的感情。而是更深更浓厚更不可替代的那样一种感情,可以彼此救赎的感情。
还记得阵平在第三集对老家的亲戚说的那番话吗?是美久,拯救了因为理加子的离世而悲伤的他,是美久,用十七年的相伴,滋养了他的灵魂。在外人看来,美久依赖着他,但其实他很清楚,他也深深依赖着美久。
三田村接下来与美久的谈话,则更是梳理了美久此时心中的一团乱麻。他在美久介意真理子时提点她,阵平理应有权爱和被爱,正如她此时正与寺西交往一样,两人都已经各自踏上了新的旅程。这合情合理的逻辑,开解了不少美久心中的郁结。而接下来,当美久忍不住说起他们最近那种微妙特殊,令人不自在的关系,怀疑自己在家里对阵平是否必要时,他更是直接告诉美久,阵平有多么重视你,多么需要你的陪伴,多么爱着你。这一点,无疑让美久从心里觉得开心,那是她一直想要得到确认、却无法从阵平那里直接听到的话。
这一番对话下来,实在不得不佩服三田村情商之高。美久的话不清不楚,但三田村照样能从理智到情感都好好地为美久开导,让她明白,此时她最应该做的,是祝福阵平新的幸福,同时把握好自己的幸福。并且,要相信阵平对自己的爱,好好陪伴在他的身边,因为纵使二人世界不在,他们之间的牵绊和感情,和任何父女一样,是不必也不应该就此扯断的。
故事进展到这里,似乎隐隐地已经感觉到导演和编剧的伏笔。比如阵平与小野寺在长椅上的谈话,他对邀约仍然不置可否,那是因为就算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他都仍想留在美久的身边。
比如美久和三田村的谈话,她逐渐试着开朗起来,那是因为在别人口中确认了阵平是需要她的,就算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她也依然可以,也应该留在阵平的身边。
但故事偏偏,就是要让他们最后的那一条底线,那一条他们可以随时退回留守,斩不断也切不掉的线;那一条虽然只能让他们停在某处,但依然可以名正言顺当彼此为世上唯一的家人的线……面临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断裂危机。
阵平看到那张名片后的反应,是我们至今所见他最强烈的一次。在别的情况下,他尚能在一个低头或者转身间努力掩盖住自己的情绪,但此时的他,却连基本的对话都很难完成。动摇到连真理子都能马上感觉到他的不安和走神。
我相信,见到这张名片的情景,一定也曾经被他预期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可怕如梦魇一般的事件,估计已经渐渐淡去成一个遥远的影子。而如今,猝不及防之间见到,就如同最深的梦魇重又从记忆的深处纠缠而来,足以让人浑身如坠冰窟。
是的,只是一张名片而已,但又不止是一张名片。它的企图,可能很单纯,也可能很复杂。但这其中有一种可能,只要有它存在,他就不可能不恐惧。
——是恐惧。和之前与美久相关的所有慌乱懊恼愤怒哀伤苦涩都不一样,这一次,是深深的恐惧。因为他,有可能要真正彻底地失去美久。
美久的电话来的时候,他用真理子在家的理由让美久不用担心,话中含着的意思或多或少是让她不用急着回来。在美久自然是难以接受的,尽管她刚和三田村谈完心,内心已纾解不少,但这有家不能回的感觉还是让她在瞬间就重新涌起了强烈的苦闷和醋意。她理智上能够接受阵平展开新的人生,但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在家里变成多余的那个人。更何况,在这样夜已渐深的晚上,真理子和阵平在家中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都足够让她涌起深深的抗拒和哀伤。所以她只能落荒而逃地跑去了寺西那儿。
但在阵平,我相信此时他的动机很简单,他只是不想马上面对美久,在自己为她如此慌乱无措的时刻。他需要的,是一个让自己可以独自镇定的空间。
在自己的房间椅子上咕噜咕噜转着的阵平,看似也的确已经镇定一些,只是连三田村都知道,这次宫下的意外来访,一定不是特别好的预兆。更让阵平担心的,则是宫下直接与美久接触,那样一来,不管发生了任何事,阵平自己连阻止和参与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才假装无心地问美久最近有没有去见什么人,得到否定答案之后明显安心了许多,依照约定去赴宫下的约。只是那边的美久想当然地把他的推辞看成了与真理子有关,哪里能想到此时阵平的脑子里,根本没有空分给真理子。
寺西却已然逐渐感受到了美久的心情,他和美久之间看似单纯美好的交往,其实从一开始两人就不在一个状态。美久只看着阵平,所以无论是高兴的回忆,还是难过的吃醋,都和阵平有关。而寺西只看着美久,他看到了诚实的她所有的情绪,而他明白,这里面几乎没有自己的影子。
美久和阵平都提到过,“像个普通女孩一样获得幸福”,却都没有想过,要像普通女孩一样获得幸福,不是光光和一个普通人交往就可以的,还要像普通女孩一样,愿意与那个普通人在一起一辈子,并因为对方的陪伴而感到喜悦。而美久,她虽然理智上愿意,也付出了努力,但情感上却从头到尾没有放弃过阵平。
又要怎么去放弃呢,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也许尚可以被锁在柜子里,安于平淡的时光。但十七年的时光,早已渗入血脉,又要如何去忘,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算他们永远分离,距离远到天涯海角,这种如本能一般的爱和思念,也永远会伴随着他们。
所以如果美久和阵平,和任何一个别人结合,那对于那个人来说 必须要接受这个事实:他们的爱人,会花一辈子的时间思念和牵挂着自己以外的人。而他们必须连那一部分,都一并接受下来。
在别的地方,第二名是个很好的名词,但当感情世界里的“第二名”,却实在是件苦涩的事情。有的人抽身而出,舍弃残缺的陪伴,成全所爱之人完整的幸福;有的人甘愿冒险,紧紧抓住能抓住的,希望有一天第二名能变成第一名。
而美久和寺西那看似崭新的道路,此时终于开始露出它脆弱的根基,或许一开始,这就只不过是个空中楼阁。
阵平和宫下具体谈了什么,我们不知道。但路上心事沉重的神情,在看到美久出现在眼前的一瞬间,就变得柔和,眼睛也自然地闪着温和的光,笑容温暖。
美久不死心地仍想多问问阵平去了哪里,她始终希望阵平不是在和真理子在一起,但阵平那沉默逃避的表情,却让她误以为自己的问题已经不言自明,只能慌乱失望地道一声晚安就想逃离。在这样的时间点,阵平神色沉重犹疑地叫住她,要和她商量事情,她也自然会想成和真理子有关——他终于要告诉自己,他要和真理子在一起了。
美久在理智层面的成熟,其实超越了她所在的年龄。她在努力自控下所说的话,永远是十分懂事得体,富有说服力的。让人觉得“应该如此”,虽然她的表情,总是暴露出这层成熟后面的柔软情感,但她甚至能很好地为自己的反应找到最合理的理由。
“我一直以为阵平心中只有妈妈一个人,对不起,是我自以为是,我真的很奇怪,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相信这番话,是情真意切的,她是真的努力想要接受这个事实,因为身为女儿的她“应该如此”。
但她这一次,猜错了。她满心想着的那个“危机”,和眼前的相比,其实远远算不上危机。
我在想,阵平一定和第一集准备告诉美久她的身世时一样,在开口前做了无数心理准备,打好了腹稿。甚至包括自己该用怎样的语调和表情,所以他此时能带着一点点不由衷的微笑,平铺直叙,似乎这是一件并没有那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又一次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每一次,当他痛苦矛盾时,他总是把选择的权利留给她。因为只要是她的选择,他就总有办法去说服自己接受。
美久的回答,是他想要的吗?是的,当他听到她坚定地说不的时候,他的眼中,已经开始有泪光。而她这一次,反过来问他,你觉得呢?去见一面好吗?
她的心中,同样有想要的答案,她希望他说不,她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表现出那种不希望她离开的强势,她希望他重视她需要她,就如同她重视他需要他一样——毕竟,这一次,牵涉到的是他们之间最底线的那层羁绊。她最想看见的,是他和自己一样的坚定不移。
但他只是紧紧绷着下颚线,像在克制着自己的表情,说,“这是,美久的决定。”
其实这一句,泄露了他潜藏的真意,美久此时的决定是什么,是不去啊。他的情感,其实一定也是一样的反应,但他在抵御着,他尊重她的所有意愿,他想要她拒绝那让自己这样恐惧的梦魇。
但他随后沉默了一会,像是无法忍受一般地叹了一口气,近乎呜咽。
“毕竟是你的父亲,去见他一面吧。”
我以前看到这里的时候,会想,阵平为什么要美久去见生父?明明他自己肯定有千万个不情愿和抗拒。甚至明明他才说了,这是美久的决定,就又提出了这完全和他自己、和美久的意愿相反的建议?
但再看的时候,突然明白,阵平啊阵平,每次在他做一些似乎难以理解的决定时,只要去想,他是为了美久,他所有的难题,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
一切,都在那短短的一句话,“毕竟是你的生父”里。
对于阵平来说,宫下有自己无法代替的意义,那就是“生父”,那是真正的血脉造成的联系。每个人,都有自己血脉相连的存在。美久也是,但她的母亲早已离她而去,与她在这世上真正在血缘上最亲近的人是谁?就只有那个虽然多年未见,但如今终于浮上水面的生父。
我在想,当美久的母亲去世时,阵平看着的这个小女孩,她在三岁时双亲就分离,在小学时就失去了她最爱的母亲,她的身边始终没有最应该爱她的父亲,她在血缘上,是孤独而无依的。像一株漂泊在世上的水草。
而为了填补这样的空洞,阵平一定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给了她双倍的爱,足够的爱,多到可以让她成长得如此完整的爱。
但我会想,他是不是一定也曾经觉得,在某些方面,他永远也填补不了那份空洞,那份血缘上的缺失。
所以他才会说“毕竟是生父”,这一句话里,是他用多少爱,却想成为也成为不了的那个身份。
所以他希望美久去见他,去见这个最亲近的陌生人,去让她的生命历程有一个比较完整的体验。
他不希望美久的生命里,对自己的生父只有怨气和恨意。
他不希望那个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空洞,一直只有模糊的影子,而没有确切的解答。
所以他才会在后面说,“去堂堂正正地见一面,让她看到你,变成了多么美好的女人。”
是啊,堂堂正正地,没有逃避,没有愤恨,没有负气。他想让她远离那些负面的情绪,拥有的是确定和平静。
他想让自己,在想到那个名字时,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梦魇,而是一个不用去害怕的梦影。
毕竟,他虽然不是他的父亲,但他有她的爱,他有自信,他的爱不会输给任何人,她不会离开他。
阵平的所有决定,永远都是以美久为出发点。这一点,是美久自己都不明白的。她感到的,是委屈和伤心——从第一集开始,她就已经抱着这样的委屈,自己对阵平的真心,为何他总不能了解?为何他总要表现得好像她要离开他而他却无所谓?
所以她这一次,不是喝醉酒流着泪弹琴,她流着泪,告了白。
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美久说,我不是将你看成父亲,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开始,比任何人都喜欢你。
她说的是喜欢,和阵平一样,她从未对阵平用过爱这个字。因为爱,很重,而他们之间的感情,裹挟着亲情和岁月相守的救赎,本就已经太沉重,沉重到没有办法让爱情起飞。
所以她说喜欢,像所有年轻女孩对男孩的告白一样,喜欢,最喜欢你。
阵平的表情,并不是意外,而是……承受和忍耐。
她的感情,他并不是完全无所觉察,但有些感情,却是只能幻化做琴声,而不能被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口,就好像一声重重的捶打,让人屏息,让人只能承受。
他的瞪视,是忍耐。忍到极处的神色,有时候和愤怒有着相似的地方,如同热水壶的温度上升到了最高,却偏偏不能爆发而是要拼命冷却一般。但要盖住是多么难,多么难。水蒸气一直升到眼眶,充溢了整个明亮的眼睛。
这无法掩盖的情绪只悄悄地藏在了第一句话里。
“你的心情我懂。”
这简单的话,其实含着多少说不出口的深意。可此时的她,还无暇去听明白。
他的话语,其实既是拒绝,又是最深切的,属于父亲的告白。
“比谁都爱你,比任何人……都更重视你,我对你的感情,你明白吗?不输给你真正的父亲。”
这一整段,其实说到这里,真的无需再用多余的语言去描述。因为有些情绪和画面,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用语言去替代的。
没有戏剧化的场景,没有任何别的催泪闪回,只有简简单单两个人,相对而坐,在最熟悉最普通的客厅沙发上,说着话。
却让我每看一遍就忍不住流一遍眼泪,就算所有的对白和表情都烂熟于心,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跟着他们泛滥成灾。
这是真真正正的纯爱对手戏,精彩到让人失去言语。两个人的感染力都强到无以复加,尤其是老爷,我总是在跟着流完一遍眼泪之后想,要怎样才能在这样恰到好处的时机瞬间泛起泪光,要怎样才能拼命忍耐而最终终于无力地掉落,要怎样让声音一点点崩溃,最终隐忍着嘶哑?除非他就是阵平。
是啊,在这个场景,我前所未有地觉得,这个哭泣的男人,就是阵平。如果这个故事里的阵平真的存在于世界的某处,如果他所有的感情都是真实的,所有的过去都曾发生过,那在这样的场景下,他一定,一定就是如我所见到的这个样子。
这一集,两人本来那封闭的二人世界已经彻底崩塌,各自退回了那条看似最安全、最稳妥也最牢不可破的父女之线。但却没有想到,连这最后的阵地,也正面临着考验
其实没有这个考验,美久和阵平也并不会一直住在同一个家太久。他们毕竟已经踏上了不同的道路。阵平虽然舍不得离开美久去美国,但如果阵平和真理子继续越走越近,近到在一起结婚,估计美久是无法忍受继续待在这个家里的,她必须要住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才可以不那么痛苦。
但就算并不住在同一屋檐下,就算要远隔重洋,阵平和美久之间始终有着名为父女的牵绊,他们理所当然地可以是彼此全世界最亲近的人,这也是他们十七年感情的理由。
这把父女的大伞,虽然是他们情感痛苦的根源,却也是他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维系,只要随时随地,就可以享受它无所不在、无需理由的遮蔽。
如今,这把伞即将面临一场暴风雨,整个世界都将被大雨淋湿。
而只有当这把伞,真正要被拿开时,当他们最后的牵绊都要被剥夺时,他们才会在绝路之际,伸手想要抓住那条本来永远都不会去够的线,学那支他们本来永远都不会去跳的舞步。
风雨欲来,云层翻滚,最灰暗的时刻即将来临,但在乌云的那头,希望的光芒,也即将来到。
大雨中是痛苦的,但别忘了,雨后总有机会出现最绚丽的彩虹。
而这样的彩虹,如果只是一直举着伞,又怎么可能看得到?
第九集 独诉
第九集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集。和第八集一样,原因无他,只因最后阵平那一段在酒吧的独酌与自言自语。
其实这心情很奇妙,最喜欢的地方和人,往往在靠近时会有“近乡情怯”的一点无措;最喜欢的段落也是如此,毕竟,说再多花话,写再多语句,或许都比不上那镜头里的眉头一皱,微微一笑。
阵平和美久的故事,终于逐渐走向最后的局面。之前的八集,他们分开又靠近,靠近又分开,就像跳一支微妙又暧昧的华尔兹,在交换舞伴的时候也依然望着对方的身影。如今他们即将面临的,是最后也是最底线的分离。
其实在第一集的时候,剧评里就曾经提起,阵平和美久如果要在一起,首先就需要先彼此远离。这远离,并非指他们的心灵互相疏远,而是指对关系的定义上,需要一步步挣开束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阵平》从第一集到最后一集,就是他们这种客观关系不断调整的过程。如果说他们原先父女的关系是紧密的枷锁,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却也同时禁锢了所有别的关系发展的可能性,那这一路的历程,就是这枷锁的层层脱落。
现在,他们终于要面对最后,也是看似最安全的那把锁的开启。
这过程,无疑是充满痛苦而矛盾的。因为这把锁,毕竟已经锁了十七年啊,锁到连骨肉都似乎生长在了一起,一扯动,就是最深的疼痛。
阵平在看着美久离开与生父见面时的表情,他在饭店庭院里的独坐,他缩在一起的身体,他紧锁着的眉头,陷入深深思考、对周围早已置若罔闻的眼神……这一切都说明了他此时此刻的紧张和不安。
直到美久出来,对他说出自己的感想,他整个人才像一把紧绷着的弓,终于得到了放松。他的笑容,他那一句“这样啊”,真的满溢着大大松了一口气的释然——他的美久,终究还是他的美久,她会依然在自己的身边,不会离开他。
这里要特意提一下此处一个别有用心的细节。阵平在饭店长椅上看着的,是一对正在中庭那里结婚的新人,亲朋好友齐聚,正欢庆着有情人的结合。但按理说无需多写这一笔,只需要让阵平独坐,也一样能传情达意。那又为什么要故意安排这一幕远景?
或许意在说明,相爱后的幸福结合,受到祝福的甜蜜爱情,与此时正面临梦魇的阵平,两相比较,似乎有着天壤之别。
但……谁又能说,这两者之间,不是一步之遥?
接下来的第九到第十一集,就与这最艰辛也最后的一步有关。
美久来了以后,阵平无言地起身,自然地和她并行。此处的一个镜头就更是精心设计的产物。阵平和美久在前并肩,远处模糊的地方,那一对新人也正并肩而立。
这或许就是微妙的暗示着,在我们前方视野里这一对名义上的父女,其实和视野后面的那对新人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他们都是十分相爱、也十分相配的男女,他们也终将获得属于他们的,相守一生的幸福。
这件事,美久无论对阵平,还是朋友,都说得轻描淡写,和宫下的见面更是坚定平静,她的自我介绍,“高梨美久”,就是对自我立场的一种宣示。
但她的心中真的丝毫没有考虑过吗?她在自己床上思考的是什么呢?
美久从倾向于拒绝,到之后的犹豫和重新跑去找宫下,这期间的转变,我们都能看到,主要和两件事有关。一是阵平和真理子的亲密关系,二是阵平面临的去美国实现事业新发展的机会。
如果说阵平和真理子之间的亲密,虽然让她暗自犹豫,但她尚且可以努力调试,那么第二件事,才真的让她郑重思考起离开阵平。真理子的那句话,“你也该放阵平老师自由了”,其实有点不像是她会说的,但却的确代表了一般人的看法,除了三田村以外,他们都在潜意识里觉得是美久牵绊着阵平,让他不能随心所欲地追逐梦想,美久自己,更是为此感到深深的不安。
但真正让美久产生动摇的,不会是周围人的看法和建议。而是她下楼,看到阵平在深夜仍然专注地看着录影带。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第三集,同样也是深夜,同样也是她无声地注视着阵平,而阵平无知无觉。
那时的阵平在谈着钢琴,她就是在那时,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了他。而也是在此时,在这个静谧的深夜,她终于开始真的考虑,要离开阵平。
我以前曾说,美久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牵动到阵平的神经。
其实反过来,阵平对于美久,也是如此。别人的看法,生父的请求,甚至连她自己的爱情,她都可以不去管。
唯一真正能够驱使她,牵动她的,只有阵平。
对于阵平来说,在美久云淡风轻的描述中,他原本以为宫下的出现只不过是小小的插曲和水花,却没有想到一回身,它还是那摆脱不掉的暗沉泥沼。
而宫下告诉他的事情,则更让他惊疑,让他再一次感到害怕。因为如他之前的第一反应,宫下的出现,就是要来夺走他最最重要的东西,就好像许多年前,他夺走美久的母亲一样。
他转身发现,那已经不只是泥沼和梦魇,而是即将摧枯拉朽的巨浪。
面对这样的阵平,三田村真的是个非常称职的朋友。他不仅能够读出他的情绪,更知道应该在此时给予这个温和的男人鼓励和勇气。他的话语,从解释美久的隐瞒,到回忆理加子的部分,再到“美久与你在一起时最好”,无一不是在让阵平更有自信、更勇敢地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最后的考验。
——不要再像之前放理加子走那样放走美久,你们彼此珍惜,彼此重视,那就不要让任何人来破坏你们之间的羁绊,不要让任何人将她从你身边夺走。
他最后问阵平,你爱美久吗?
我想阵平那一愣,一定是面对这突然的问题不知如何回答,他一定知道三田村的问句,在此时这个情境下,大概只代表了最简单的意思,不涉及对情感的细微定义。你爱不爱她,你重不重视她,你想不想继续把她留在身边。三田村怎么可能不知道答案,他只是想要阵平自己肯定一次,人只有肯定了,直面了,才会去为之努力和争取。此时的三田村,没有去想这句话中的爱到底指的是什么样的爱,他只为了说出随后的那句话,既然爱她,就别让她离开你。
但在阵平的耳中听来,这里的爱或许带着更多的层面,他不自觉地回想起自己对阵平超越父爱的那些感情,所以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点慌乱和惊讶,但是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点了点头。
是啊,无论那是什么样的爱,他都爱着美久。以一个父亲,一个男人,一个陪伴着走过漫长岁月的共存体,他爱着美久。
想想是很奇妙的事情,在第二集的时候,也是对着三田村,阵平第一次说起将美久看做女人,那时的三田村,只是让他去想那是正常的父爱,就算事实不是如此,也要强迫自己那样想。这其实是种自我催眠和逃避。但此时,他却让阵平坦诚了对美久的爱,不管这些爱里有着怎样的成分,重要的是那是他们不能被别人分开的理由。
阵平之前有没有按照三田村那样去催眠自己?也许有。我一直在想阵平到底有没有在心底好好地、正经地直面自己,说,我爱美久,爱情的爱。
他当然一直是知道的,但在被那些情绪和爱意牵引的时候,他到底有没有完整地、理性地接受过自己的感情?他之前的表现,似乎一直是在克制和压抑,却很少把那些他压抑的东西全部搬出来,堂堂正正地面对着它们,承认它们是自己的一部分。
不管如何,如今在三田村的鼓励下,他的眼神发着光,神情若有所思,似乎有什么东西,逐渐要从黑暗的箱子里走出来。
正是这种被逼到尽头索性直面的承认,才会驱使他有勇气,在后面向美久提出那样一个约定。
阵平回家后和美久的一番对话,他仍然如之前许多次我们看到的那样,在强烈的情绪和重大的事态前,并不先表明自己的态度,反而问美久她想要怎么做。也如之前所说,他其实每一次都有自己想要听到的回答——但即使美久的回应往往和他想要的答案相左,他也能用“这是她想要的结果”来克制住自己。惟独这一次,美久的回答,是他无论如何在情感上接受不了的。就好像美久听到阵平要她去见生父而无法接受一样,他也无法相信美久居然真的在考虑离开他
阵平之所以让美久去见生父,其中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他对自己在美久心中的地位有自信,他对他们之间十七年的情谊有自信。这是他们之间最基础也最不可动摇的东西,但美久的这一句“我在考虑”,是真正刺伤了阵平的心。
阵平是个怎样的人,其实已经快要到第十集,我们都大致清楚,他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内心通过语言的形式暴露的人,很多时候他真正表明心迹的话语都很隐晦,也很温和。只是这次,他听到她的回答,笑了一下,然后便低头说,“真没想到你会这样说,我还以为你会懂我有多重视你”,这一句话近乎哀怨,而又有很多很多的委屈、震惊和难过——多到要溢出来,多到忍不住说出来。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是真的为他揪紧了心,如果此时美久不否认不解释,那这真的是最糟糕的处境——不但不能在一起,且还是因为故意的误会而心迹不通,这简直就是理加子的故事相隔十多年后的再演——但所幸这不是撒狗血拖剧情一个误会可以写个四五集的肥皂剧,美久也要更直白,她当即告诉了阵平她心中所想。
美久后面所说的,对生父不能放之不管的话,有几分真意?我相信有五分,她在宫下的办公室里看到的照片,的确给她带来了震动,但我想这绝不是主要的理由,事实上她才是那个之前坚决不想去见生父的人,也许这一点在见到真人后有所变化,但这匆匆一面,如她所说,是根本无法和阵平作比较的。
所以她的眼泪,是为了什么而流?她为了阵平的自由和幸福,打算离开,但她难道真的愿意?她又何曾想离开他,切断这最后的联系?
只是她知道她留下也会非常痛苦。有些事情,一旦知道了,就不能假装自己不知道。她知道自己绑住了阵平,她知道阵平和真理子之间的亲密——她和阵平,就算能一直继续生活在一起,日子还会回到从前吗?
这是多么两难,多么混乱的一道选择题。
阵平看到她的眼泪,看到了她的难过。他终究是不忍心,所以他说,“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哀怨和伤心都不见痕迹,带着微笑,眼神一如既往地,充满温柔。
有一种最强大的武器,面对它你只能无力地拱手投降。那就是你爱的人的眼泪。
这一夜,两人俱是无眠。
阵平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着什么?他虽然让美久做决定,但我相信他这一次绝对不想放弃努力。三田村的话犹在耳边,她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个女儿吗?一个情人吗?不,她是十数年来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是曾经救赎过他,陪伴着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人,是生命中那一抹永远不想舍弃的温柔和暖意。
他可以没有爱情,但他不能没有她。
他爱她,他知道她也爱他。她的犹豫,是为了自己,那么自己又可以做些什么,去阻止她的离开?
美久在和寺西谈心过后,在家门口独坐的一整夜,又在想着什么?
或许她也在回想着这过去的时光,回想着之前的近三个月,在20岁的生日后发生的这许多风波和纠结。而她终于平静而镇定地直面着自己,做出了选择。
“不是我想太多了,我喜欢阵平,不是对爸爸的感情。”
我非常喜欢这一段告白,在早晨的阳光中,美久带着一点点的疲倦,但是眼神清澈坚定,语气温和有力。
其实美久面对的选择题,是一道常常在爱情中出现的题目,虽然多数人都不会有如此极端的处境。但“坚持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与“索性放弃痴缠,成全自己成全别人”这样的问题,这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发生。
在第八集之前,我对美久并没有太深刻的感想,她温柔可爱,带点男孩子气,单纯又善良——这些都是女主角的“基本款”,虽然很好,但并不特殊。但从这里开始,我开始真正欣赏并尊敬美久这个年轻的女孩。爱情至上主义者的她对爱情,有着执着的追求和坦诚的勇气,但这并不代表着要委曲求全,要勉强自己与自己爱的人。
每个人的爱情观,都不相同,有人想要就要得到,眼中只有自己;有人喜欢凌迟自己,在爱中牺牲一切,有人却懂得什么时候该放弃,退后一步就是海阔天空。
美久在这个早上,选择了后退。这不是懦弱也不是逃避,相反她用那么干净的眼神直视着阵平,通透而勇敢地大声说出了自己的爱情,不留一丝模糊暧昧的空间。只要阵平可以一直独身,她曾经甚至愿意一辈子暗恋阵平,守在她身边。如今为了阵平,她也愿意带着爱情独自离开,就算一辈子思念,至少不会彼此都痛苦。
[我爱你,与你无关。]我看着此刻的她,会忍不住想起这句话。
我爱你,我会一直爱着你,即使你不爱我,即使我离开你我们变成陌生人,依然可以你过你的,我爱我自己的,与你无关。
但美久这一后退,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偏偏成了最后将军的那一步棋。
对于阵平来说,一晚上的思考,唯一能够明确和坚定的,是他不能也不愿意失去她。而此时的她,选择离开自己的同时也坚定地再一次告诉了自己她的心意,她离开的原因有很多,但只要他愿意回应她的感情,每一条理由都不再会是理由,她一定会坚定地在自己的身边,陪着他到海角天涯。
之前看题材类似的天若有情,里面展颜曾说,要么爱我,要么放弃我。在这个处境下,阵平面临的是同样的选择,要么接受美久,以爱人的身份,要么就放弃她,连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看着她幸福的资格都不能再有。
这是真正被逼到了死角,对于习惯了默默守护的阵平来说,也只有被逼到退无可退的时候,才会愿意去踏出那最危险也是最禁忌的一步,才会愿意去做这样一个约定。
“今晚六点,在那个餐厅,那个时候,我会把我的心情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戏份,每次看都觉得心脏都在颤抖,那揪心的感觉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因为这两个人,明明再一步,再一步就可以在一起了啊。
只是如果真的在一起呢?会获得幸福吗?
如果他们真的离幸福如此之近,如此轻而易举,那阵平为何在定下约定过后依然愁眉不展,思虑重重?他又一次拿出那枚贝壳,看着它就好像可以看见美久,在那枚细小的贝壳中,是他心中对她的爱。但这份爱,真的应该在此时此刻从黑暗的心底,直接走到光明之中吗?
他拒绝了真理子的邀约,却在她离开时又叫住了她,他本来想要告诉她什么?又为什么欲言又止?
这其实是他们之间此刻还无法真正在一起的根本原因。他们的爱情,就算从心底走出来,也依然要在面对外界时重新缩回阴影里。他要怎么开口去和别人解释他爱上了法律意义上自己的女儿?就算带着美久远走高飞到很远的大洋彼岸,她也依然是他的女儿,他们的关系,是禁忌,是不能言说不能表露的秘密。
当然,两个如此深爱的人,他们只要能够在一起,肯定就已别无所求。但这样隐秘而承受着巨大道德压力的幸福,终究是不完整的幸福。阵平的沉思和愁绪,一定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之后他们即将面临的诸多艰难。
他自己也许不怕面对,他只怕自己不能给美久真正的幸福。
“美久的幸福”,这五个字真的对阵平而言就是软肋。在前面的八集里,他可以为了这五个字苦苦压抑自己,可以看着美久和别人交往,即使面对美久的告白,他还是可以把所有的感情深深地忍耐。
而这一次,也是为了这五个字,他退到了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可以再退的地方,他放弃了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可以放弃的。
寺西在此时冲出来的阻止,虽然我能理解这是推动剧情所必须的,虽然我知道他代表着最一般大众对这段感情的看法,无需苛责,但我依然克制不住地有些怨念。
如我之前所分析的,寺西的感情,看似专一诚挚,但却是充满孩子气的,他太以自己的看法为准则,却从未认真以美久的出发点看问题,就好像他每次告白都告得热血沸腾,宣扬着要保护她要给她幸福,他的确被自己的爱情打动,却很少去想美久需不需要他这份热情,美久真正要的是什么。
就比如现在,当他冲出来大声质疑阵平是否能在十年后二十年后还能给美久幸福时,看似是在为美久着想,却全都是他自己的主张,他又如何知道美久的幸福是什么?他自己的标准就是美久的标准码?加上他之前那一番要等着美久坚信自己能给美久幸福的老生常谈,更让他阻止的动机显得十分可疑。他到底是真的想要给美久幸福,还是只是想要得到?
他最后的武器,是年龄的差别,这是他唯一优于阵平的利器。想想还是颇让人唏嘘,他唯一胜过情敌的,只有和他自己能力无关的年龄这一点而已。但就是这一点,偏偏踩中了阵平最不能去细思的地方。
但我真的十分想要反驳他,真正相爱的两人,就是在一起一秒也可以是天长地久,可以是天堂。不爱一个人,就算默默相对数十年,虽然可以变成细水长流的习惯和亲情,却永远也无法代替那惊心动魄撼动心魂的,爱情的一秒。
年龄真的是问题么?不是,爱到浓处,一起走到生命的终点,就算一方先离去,那曾经相爱的记忆,都可以丰盈着余下的人生。爱若稀薄,或许连那携手而行的路都无法继续,只能中途离场。
只是要勘破这一点,要努力去实践这一点,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坚信。
而阵平,没法去赌,他手里握着的,是美久的幸福。那是他赌不了,也不想去赌的。
所以阵平在茫茫的夜色和人潮中停下了脚步。
所以美久在餐厅等到所有人都散了,心一点点沉下去,泪水终于不可克制地汹涌而出。
这一段,两人分别在两个地方。杀伤力却堪比第八集末尾那段对手戏。
每次看到这里,我哭得就好像窗前的美久,满心的无奈和难过。
美久从静候、期待,到一点点的失望以致绝望,她甚至都没有哭,甚至说,我觉得这样也很好。这样坚强的她,只是在最后的最后,才让泪水把自己淹没。那一刻,真的让人从心底心疼这个女孩,我多想告诉她,阵平是爱你的,阵平因为爱你,才宁愿放弃你。他因为爱你,宁愿让你永远都不知道他的心意。
但最最戳我泪点的,当然还是阵平的自白。
如果说美久是一寸芳心转成空,那么阵平就是真的伤心可与谁人诉。他在酒馆默默一个人吞咽下的,比起美久的失望伤心,要更苦更涩更无以言表。
和第八集的告白一样,这一段自白,实在是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只能亲眼去看,才能体会那一寸寸让人幸福,让人窒息、让人痛苦,深沉如大海的爱,是怎样藏在这个温柔的男人心中,在十七年的时光里,凝结成最美好的形状。
那个时候,我会把我的心情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他没有告诉她,于是他只能把所有的心情,在独自自言自语的时刻,全都倾诉而出。
事实上,当我为了写这篇剧评,再一次看这段,就算开着文档,就算之前一直有点进不了状态,但当我听到阵平用低哑的声音,用那样的神情,说着他心中所有的爱时,依然忍不住热泪盈眶。
什么都不必再说,什么也都说不了了。在这样的时刻,只要安静地听他说,就已足够。
我第一次跟她见面,已经是17年前的事了。
在我最喜欢的餐厅里,那里可以看见海,我很喜欢海啊,看着海,心情就会平静。
她送给我一个贝壳,是个很小的贝壳,只有这么小,像我手指一样大的小贝壳,给你看看吧……啊,算了,不能给你看,对我来说,那是个宝藏。
当时我便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一辈子照顾她,直到现在,我的心情还是没有变。
希望她,留在我身边。
是爱……是爱吗?
不,比起爱情,那应该是更深更深,更广,更特别的……
但是我不能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似乎这一切就会消失不见了。
所以我想把它藏在心里。
对,藏在我的心里,不对任何人说。
只珍藏在我心底的最深处。
阵平和美久的爱情,是带着强烈自我牺牲意味的爱情,尤其是阵平,他把自己的所有身影从爱里完全抽离,而把全部的全部都给了自己所爱的人。
第九集之后,对阵平和美久来说,是最黑暗的时刻。两个深爱彼此的人,却都深深伤了心。
而在这以后,他们已不再是站在两条道路上遥遥相望的人,他们终于成为了在名义上毫无关系的两个独立个体。
为了抓紧彼此,他们也曾努力试过踏出那一步,用爱情来联系彼此,却也最终因为爱,而在最后一秒,放开了手。
他们即将真的分开,像散落在宽广世界的两粒微尘,也许从此就再也无法紧密相连。
但也许,也许当这两粒微尘,在某一个时刻再次相遇,他们将会重新以独立而崭新的样子,创造出新的美好的联系。
当退到不能再退之时,或许转身,就是一片新的天地。当经历了最狂暴的风雨,或许所有的尘嚣都被荡涤,返璞归真的时刻也就要来临。
没有那么多纠葛与牵绊,不再有太多的顾虑和沉重。
在所有“亲人关系”的枷锁都脱落之后,在时间和空间都给与他们充分的缓冲之后,他们之间,将不再和任何约定或者法定的关系有关,只和心有关。
不再是害怕失去你而想要抓住你的最后一搏。
而是……
我靠近你,仅仅只是因为我想要靠近。
我爱你,仅仅只是我爱你。
第十集 离别
第十集是我最不愿意去写的一集。原因亦无他,只因看得太痛苦。
如果说第一集到第七集,是两人在爱情层面靠近与分离间的挣扎,那么第八集开始,他们即将面对的是真正的分离,不只是爱情,不只是心灵。而是真正的天各一方。
他们本是两棵并生的树,用对对方的爱彼此滋养,同呼吸、共生存。而如今,他们要被生生地连根拔起,那些牵扯不清的枝蔓都要被斩断。树一定也会觉得很疼痛。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阵平没有赴约,我想他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不仅仅代表着要拒绝美久,更代表着自己即将失去美久的陪伴。
为了保证自己最爱的人在漫长的岁月都能得到幸福,为了防止有一天自己变成真正伤害她的人,他选择了把那无涯的爱意,深深埋藏在心里,然后……看着她离开。
失约之后的第二天,阵平和美久之间本来该有的尴尬被小野寺老师的去世给匆匆稀释。他只是草草地点了个头,说了声对不起。她也只是摇摇头,说一切回来再说。
可是有些事情是无法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过的,有些事情可以因为一件意外出现的事情而被推迟,却无法被改变。
美久,终于还是要离开的。
宫下的自白让最后一点对生父的怨念都消散殆尽,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曾想过自己母亲当年的选择,和她如今的道路有多么相似,而她们的结局,是否又会一样。
再加上火锅聚餐时众人提起的真理子和阵平之间的关系,也依然提醒着美久,那些让自己决定离开阵平的原因,依然存在,并将继续存在下去。
所以她才会在与阵平、真理子、三田村和寺西的五人聚会上提出去宫下身边的决定。
这样的话题,本来不适合在聚会时提起,我想她之前本来也是想在单独和阵平吃饭时说,但她并没有因为别人的加入而推迟自己的声明——大概真的是像她所说的那样,要离开阵平,这句话所需要的勇气太大,也太过沉重。也许她也没有自信在和阵平独自相对时平静地提起,唯有借着众人的聚会才能假装自然地说出口,不给自己留下退路。
阵平微微弯了弯嘴角,他的神情,从这个时候起,就开始像个刀片一样刮着我的心。
他并不意外,因为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在这样淡淡的表情里,却分明有一种无可言喻而又无处不在的哀伤。
是啊,哀伤。阵平一整集的神情和姿态,都让我想起这个略微文艺腔的词。不是撕心裂肺的悲伤,也不是强自遏制的忍耐,而是带一点无奈,带一点痛楚的哀伤。
能怎样呢?这是他做出的选择,他放开了伸出去的手,他就必须要承受这之后的一切后果,他也只能无奈。
但是就算理智上知道这是他的选择,但看着美久离去的背影,他又怎么可能不感到痛楚?
人在难过的时候,会有怎样的表现?会流泪,会皱眉,会叹气。我们在前面九集都看过带着这些表情的阵平。但他此时的表情,虽然不激烈,却更让人心头阵阵发苦。
这样的他,莫名让我想起雾。
最深的无奈和最深的痛混杂在一起,被深深压到我们轻易看不见的地方,留下一小部分,变成雾气,遮住压进去的痕迹,于是我们只能看到轻柔安静的那一点情绪,但我们都知道,在那薄雾的下面,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情。
但是,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三田村老师这时被吐槽太意味不明的台词,依然是个隐喻的预言。
生命本来就是短暂的,在最后的时刻之前,享受着爱情。
不觉得,和阵平与美久爱情故事的精神,正相映照吗?
也是从这里开始,阵平开始真正思考去美国的可能性。他在日本的所有理由,本来就只有美久。
没有了相依相偎的那颗小树,连根拔起的他,这世界的任何角落,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吧。
在美久声明了自己的意愿后,再次出现了两人共用早餐的一幕。
一个人牛奶,一个人红茶,报纸和很容易烤焦的面包,一起说“我要开动了”。
但这是最狠的用笔,在这如此寻常,我们和他们都熟悉的场景里,却埋伏着那样悲伤的别离的基调。
这整一集,之所以如此让人痛苦,就是因为有太多这样温柔平常却含着巨大隐痛的细节,它们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情绪都要让人无力抵抗。
就好像美久此时带着笑容,自然地说着这是最好的结果。
就好像阵平神情平静,挂着浅笑,听着她笑着说,“我原来可是你的女儿啊。”
女儿的身份对他们本是一重枷锁,一个略敏感的字眼,但如今连这枷锁,似乎都变成了求而不得的珍宝。
从此时开始,看剧的我的心就开始抽动,但真正让我开始止不住眼泪的,是随后那一笔及其棒的细节描写。
终于彻底烤焦的面包,无意间打翻的牛奶,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擦拭。
每一个地方都依然是再寻常不过的片段,在他们与我们的人生中一定发生过很多次。但是美久看着忙碌的阵平,突然一瞬间愣住了,情绪汹涌地像海浪,让人猝不及防。
为什么?因为只是在一个突然间意识到,这样的平常,这样的阵平,她将再也不能拥有。
此刻的他们,真的好像绝症的人。只有罹患绝症的人,才会顿时发觉平时自己习以为常的人事物,有多么珍贵。
如今,就算终点并未在眼前,但每一次见面,都是倒数计时,都是一场慢动作的告别。
所有寻常的风景,都因此带着离别的气息,无所不在,像沁入骨髓进入肺腑的雾气,像庞大而无处可逃的海浪。
多么不舍,多么不甘,多么不能自抑,多么无能为力的,终极的悲伤。
所以美久在厨房不能控制地低泣出声,只能用水流掩盖。
所以阵平看着美久的表情,听着美久的哭泣,他早就发现了美久真实的情绪,却只能沉默不语。
这不是绝症,他们的生命将延续,但是他们都将不再是原来的他们,因为那曾经滋养着彼此的存在已经行将远离。
他们都会有新的人生,他们会看到新的风景,但他们的风景里,将永远少一个自己最最重要的人。
此生不可能代替的爱人。
阵平去见了宫下,他对着宫下微笑,“请让他幸福,那是我唯一的…………”
两个傻子啊,我有时候会想,阵平和美久,真的是两个傻子。
就好像麦琪的礼物里那对彼此相爱的夫妇,阵平和美久也都在拼命地为了对方的幸福,牺牲自己的爱情和渴望,包裹起所有的悲伤,宁愿独自承受着无法消解的痛苦。
却根本没有想到,没有了自己,对方如何能够彻底地幸福。
这种彼此牺牲,不觉得很熟悉吗?它在二十多年前,也曾经发生过。年轻的阵平和理加子,一个为了对方的自由,一个为了尊重对方的意愿,选择了分离。
就连三田村都无奈地说,你总是如此,到最后总是放弃。阵平说这次不同,这次我想要去纽约的研究所。
可又有什么不同,相反,这简直是原样复制,当年理加子离开他后他远赴新西兰,和此时美久要离开他他决定去纽约,又有什么区别。
但是是有的,二十多年前,和二十多年后,如我在第三章所说,当年的分离出于理加子不够完全信任彼此的爱情,不够信任自己能成为阵平梦想之路的伴侣,所以理加子先放开了手。而此时的分离,看似是美久的意愿,但如果阵平那晚能够赴约,那么我相信她绝对不会离开,天上地下都会跟随着阵平。
这一次,不够相信自己能够给美久幸福的,先放开手的,变成了阵平。
但这份犹疑和放弃,比起当年的理加子,是多么正常。
时光长河中三十年的距离,爱上相伴“亲人”的禁忌,都足以让温和隐忍如阵平,选择放弃。
而比当年更惨的是,他甚至连告白都不曾说出口,那份厚重的爱,连一次得见天日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永远深埋心底。
因为如他所说,他害怕,那份爱一旦说出口,就会化为乌有。
于是带着这份不说出口的爱,他终于决定远赴美国。他说他想起了那句话,人生,是比我们想象得要更短暂的。他知道这话里含着的那层鼓励的用意:因为人生短暂,所以想做的事,就去做。
但他说这话的时候,不见释然,只有沉思。
此刻他想到的,是什么?他最想做的事,是什么?他做不到的事,又是什么?
而美久,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当她提起即将到来的离别,她总是在灿烂地微笑着。
她说得那么轻松,她表现得那么积极,就连能看出她情绪的寺西都觉得她似乎变得更有精神了。
可是,他不知道,这份精神,这份放松,并不是来自对一切的释怀,而是来自一种走到尽头无能为力的绝望放弃。
就好像绝症的病人,想到步步逼近却根本无力阻挡的死亡,只能想着,人各有命,生死不由己。
所以她说,我想过了,生活这件事,难道不是一点点地把拥有的东西舍弃吗。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啊。
是啊,这是多么早熟又多么悲凉的感慨。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比如让离世的母亲重回人间,比如让一个人永远地陪在你身边,比如……让一个不爱你的人爱你。
美久从未放弃过爱阵平,只是这一次,她终于放弃了陪伴,放弃了希望。
有一个特别需要注意的镜头。美久在走到钢琴边的时候,不自觉地拉起了钢琴盖。
第一章开始,就曾说过,钢琴这样乐器,在这个故事里贯穿全篇,它绝不仅仅是一件可有可无烘托气氛的物品,它是一种象征。此处就是最好的体现。
象征了什么?依然象征了思念。
在谈到阵平时,她拉起钢琴盖的动作如此自然,这是因为美久在想着阵平时,总会下意识地就想弹奏那支母亲常弹的钢琴曲,用琴声,婉转低诉着她的思念。
但是当她说完那一番话,她又重新把钢琴盖盖上。一个导演特意给出的特写,证明这绝非偶然的一笔。
她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独自弹奏那首曲子了,她已经想通,有些思念,和她的爱情一样,是没有办法真的传达给那个人的。
因为有些事情,本就是没有办法的啊。
但是,她虽然已经知道没有办法,却不是连一点反抗都没有。
她的最后的反抗,就是那一晚,在自己的房间里和阵平的对话。
从离婚的比喻,到她直截了当的质问,她的眼睛那样坚定地直视着阵平,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阵平老师,请回答我。”
说这是美久的反抗,其实不太准确,或者该说这是最后的一点不甘心。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这是一个唯有在此时才需要被问出口的问题。之前他们是父女,差一点他们是情人,那么此时,他们之间是什么?
而对美久来说,这个问题其实可以被翻译为,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她终究还是会不甘心就此离开的,她单刀直入地要阵平正视这个没有说出口的问题,她要阵平直接坦诚她在他心中到底是什么位置。
阵平的眼神,从美久说起离婚的比喻时,就又一次开始变成一团隐忍的雾,带着一种苦涩的逃避。
他说,“我也不知道。”
明明第八集的时候才说过,他会一直把美久当成女儿,但在这时,在她清亮直接的目光中,他没有办法直视,也没有办法说谎。
“如果有一天我知道的话,那时候,我第一个告诉你。”
这个拉住小指的约定,像是一个钩子,力图在他们不断分离的过程中钩住一点最后的联系,因为这个约定,他们不会变成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也因为这个约定,给了他们一些微末的希望,希望在将来有一天,当时过境迁,他们能够再一次自然地相对,告诉对方,你曾对我有多么重要。
这个带一点俏皮的约定,美久像花一样的笑脸,阵平浅淡的微笑,依然是看似平和美好的场景,依旧是平淡温和的对话,但却和这集的每一分钟一样,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愁。
就比如,即使是喧闹的聚会,一样的地点,一样的人,一样的游戏,却和第三集时的气氛完全不同。
那时他们为了一个吻心跳动摇,此时,他们必定也都想起了那个意外的吻,各自的心里又该有多少往事不可追的感慨。只是面上却都挂着安静释然的表情,并不是那么由衷的笑容里,夹杂着一点看不着痕迹的苦涩。
寺西向美久求婚时,导演又一次用了极为聪明的镜头,他把阵平和美久放在画面的正中,却不忘记让阵平坐在站立着的寺西的前方。因此阵平的脸庞,就这样和背景的两人一起,被框在了画面里。我们能够看到阵平是用怎样的神情,看着寺西出列,走向美久,对她表白。
这仅仅只是在画面一角的神情,不知为何已经让我心口发紧,而随后,当寺西大声表达他的决心和爱意,阵平的样子,就更是戳心戳肺。
没有了之前在相似场景里曾出现过的所有情绪。不黯然、不懊恼、甚至没有忍耐。
他就只是这样看着前方而已。唇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几乎一动不动。
但那雾气从深邃不见底的地方弥漫开来,我们都能深深地感觉到,其中的凉意和哀愁。
美久用她的笑容,来抵御这场漫长的告别。而阵平,用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雾气,模糊着任何人的视线,他看上去平静,踏实,甚至有一点疏离,但在那下面,我们都知道是一个多么无望的漩涡。
就像太过悲伤时,我们流不出眼泪。太过惊讶时,我们发不出声音。当痛苦和无奈被裹挟在一起,太过深重时,反而只能轻描淡写。
这里要特意集中说一下寺西,我在这集之前并没有不喜欢他或是反感他。即使是他阻挡了那次关键时刻的约定,但作为一个普通人,会质疑一场相隔三十岁的爱情,也是人之常情。
但就是这第十集,他的种种表现,却让我无法不对他改观。他没有告诉美久阵平曾经打算赴约,是自己的话让阵平改变了主意,他明知阵平与美久间本来有发展的可能,却放任美久误会她的“单相思”已被无情拒绝。
他如果像他所表现的那样单纯直接,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真相,然后堂堂正正地说,阵平老师和我之间,我希望你选择我,因为我也可以给你幸福。
但他没有,他什么都没说。他以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的身份,安慰失意的她,如果到这里,他选择就一直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下去,那我们尚且能说他是为了美久的幸福而选择阻止,选择沉默,虽然这好意有点太过自以为是,但其实也可以勉强谅解。
真正让我无法原谅的,是寺西在这个时刻,当着所有人包括阵平的面,对美久提出求婚。
这是什么?你明知道你喜欢的人喜欢别人,并且正是因为你的作梗,本来两情相悦的两人就此天各一方,你喜欢的人也因失恋而伤心不已,但你却在这个她最难过煎熬的时候提出求婚,当着她爱着,并且也爱着她的那个人的面,当着所有人的面,让每个人的目光都见证这看似痴情的告白,让她平添一份无端的压力。这是什么?
很抱歉我只能想到四个字,乘人之危。
寺西的爱情,我早前似乎就有所分析,是完全“孩子式”的,看似义正言辞,热血沸腾,责无旁贷,却永远只是自己在燃烧。他只一根筋地大声说着自己可以守护美久让美久幸福,却没有想过美久的幸福需要她自己来决定。一个安稳的家?晚餐上的丰盛晚宴?难过时的几句安慰?都不是,这些是寺西眼里美久的幸福,但美久的幸福,如她曾说的那样,只有一句话,“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
而寺西,从来就不是那个人,一点机会都不可能。
这种只有自己在燃烧,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的爱情,说的不好听一点,是自利的。你当然可以说他是出于好意,为了美久,但也可以说他是为了自己,他喜欢她,他想要得到她,所以他阻拦,他沉默,他求婚。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的求婚,而且一方还明知另一方心中没有自己,这是我最不齿的一种求婚方式,但却也不是寺西第一次干了,还记得么,那个在阵平面前的告白,那声不愿意吗,这次的求婚也只不过是那一次的升级版,更多的人,更多的目光,更多的压力。
美久答应了,自己就可以得到她,美久不答应,她变成了冷酷无情的那一方。只有寺西他自己,被放到了最无辜的位置上。
更何况,在这么多双眼睛里,还有阵平的那一双啊。如果说前面他的做法让人不齿,那他明知道阵平对美久,美久对阵平怀着怎样的心情,却在这样的场合让他见证自己的示爱,就只能说是近乎残忍。
但他是不会这么想的,也是不会意识到的,这也正是他最要命的一面,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他自己总是那个最热血真挚的人,他是真的相信自己无辜得要命。
这是一种孩子式的残忍和自私。你连责怪他都似乎无从责怪起。
最后这次国王游戏喜剧性的结尾,虽然可能是为了避免观众接受不了,但其实也可以说是个小小的隐喻。
寺西说,国王游戏被抽到是命运的安排。但他和美久,终究是不会有缘分的。就算一时有机会,最终也会被证明是错觉一场。
全片真正在这个游戏里被命运抽中过的是谁?
只有第三集的,美久和阵平。
之前曾说,正因寺西的爱情中有太多自以为是的一面,所以也就不如美久、阵平,以及真理子的爱情那么让人慨叹。因为后三个人的爱情,都是带着“无私”和“自我牺牲”的爱情。
所以阵平在听着真理子说,很羡慕寺西能如此坦率地表达爱意时,他那一笑,他的表情,每次看,都能让我无比难过。
真的,这一整集的阵平,没有流过泪,没有激烈的表情和明显的挣扎,甚至没有说几句话,但他的悲哀和苍凉、他的深情和温柔,在细微处弥漫得无孔不入,透过每一个镜头流泻而出,让人情不自禁地跟着也感到窒息,感到伤心,感到无奈。
在寺西告白的无形鼓励下,真理子勇敢地鼓起勇气,提出了她想要同去纽约的请求。
阵平只是沉思着,没有更多的表情。
阵平以为美久会接受寺西的求婚,那他呢?当他一直依赖着的那颗小小树苗重新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他是否应该接受另一颗飘荡而来的秀颀花树?
他们这一次,是否真的要彻底地走上两条道路,连遥遥相望,都变成一种奢侈?
所以他坐在客厅里,独自沉思和烦恼,然后……他拉开了钢琴盖。
那是无意识中对美久的思念,纵使他们即将分道扬镳,也忍不住要再一次注视着那凝结了无数心情的钢琴,像是再一次看着他的美久。他此时最爱,而却不能去爱的人。
这一段,真的,我在写这篇剧评前,没有看过第二遍,因为第一遍时的难过如此强烈,哭得眼睛都要肿起来。
所以我得说,这第十集,是最虐最虐的一集。如此平淡的那一个个场景,却像是刀刃,一把把直戳心扉。比如此时,一个坐在琴凳上,一个站在门廊边,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的家里——他问她,“你想过了吗,那家伙的事情。”“诶?”“求婚。”
他笑着,却为什么让我更想哭?他开始弹着琴键,却不成曲调。
“是啊,慢慢地想吧,等阵平走后,等阵平到地球的另一边之后。”
阵平的手,一个特写,慢慢抬起,却没有落下。他弯了弯嘴角。
“今天宫下打电话来,我明天就打算搬去那边。”
阵平的侧脸,他的表情,我无法用语言去描述,再多语言也描述不能。
我说过,在有些画面面前,再多的语言,千言万语,都比不上那样的一瞬间。
就好比现在,他们在剧里,第一次一起弹着那首歌。两颗头凑在一起,她含笑望着他,他笑着低下头。
这一份刻骨的思念,在他们即将分离的前一晚,第一次同时奏响,隽永温柔如流水。
无比美好,又无比哀伤。
那个晚上,他们都彻夜未眠。
她,弹着琴,最后一次表达着对他的思念,然后盖上琴盖,伫立在客厅良久。
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开抽屉,那里面,放着不知何时被摘下的戒指。
而他,读着过去的时光里,每一封写给小野寺老师的信。此刻那不是信,那是十七年来所有相濡以沫,刻入骨髓的时光,那是每一天、每一夜,每一个烦恼悲伤与快乐开心一起奏响、陪伴相守的日子,那是所有化不开、扯不断、被深深珍藏与怜惜的爱。
爱,父亲的爱,情人的爱,带着救赎和希望的爱。
唯一的爱。
“别把人生想得太难,爱的人只有一个,爱的工作也只有一个,要像鲸鱼一样在人生的大海里悠游……虽然现实里要做到很难。”
是啊,多么,多么难。
最后一封信,信里写着美久即将到来的二十岁生日。
他揉皱了那封信,他没有办法继续读完,他的表情,第一次不再是雾气,而是浓到化不开,无处掩盖的无奈、无力和后悔。
他是否在此时绝望地希望,如果可以回到那一天该多好,如果自己什么都没有说,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然而发生的都已发生,没有办法追回。就好像无论再怎样让黑夜因为清醒而延长,也无法阻止第二天太阳的升起。
这是最后一次,他们一起吃着早餐。
一个人牛奶,一个人红茶,报纸和这次终于没有烤焦的面包,相互推让的黄油。
那么普通,那么寻常。他们脸上,没有一丝难过的表情,所有的悲伤,都被强行留在过去的黑夜里。
只有笑容,温柔的嘱咐,善意的玩笑。
有些绝症的患者,在死亡的来临前,会哀声大哭。有些却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曾在病房里看过一个脑癌的患者,因为化疗,她的头发都已掉光,但是她却戴起亲人拿来的假发,开心地转身问我,好不好看,我要拍照,传给我的朋友们。
我说,好看,真的,真的很好看。
当我们面临一场离别,有些人选择哭泣,有些人选择微笑。
微笑不是因为不悲伤,而是因为,那是最美好的表情,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当然要在每一分,每一秒,都留下最美好的印记。
当我再一次想起你,我会想到你离别时的笑容,我会想到这一顿温柔平静的早餐。
像你之前的每一个笑容,像这十七年来的每一次早餐,从头到尾,直到最后,都完整而美好。
她说,再见。最普通最不正式的用法,似乎只是出门一趟,傍晚就会回来。
而他点点头,带着笑,像是很快就可以等到她回来。
只有在转身时,在对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时,巨大的悲伤,才会露出小小的马脚。
她没有再回过头,似乎不敢再看他,挥一挥手,bye bye 阵平。
Jinbe,清脆美好的音节,那是专属于她的,对他的呼唤。
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深深地望着,愣愣地站着。
很久很久。
雾气被拨开,那里面,是深深的,化不开的悲伤。
那一枚戒指,依然在晨光中闪着光芒。
“十七年来,真的十分感谢你的照顾,有许多感谢的心情。请保重心情,请努力工作。
美久。”
这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编剧和导演都实在太狠,他们用最寻常的场景,前后呼应着,狠狠地一下下戳着我们的心。
但像很早的时候我说的那样,阵平和美久,唯有不断分离,才能最终圆满相聚。
从第一集到第十集,是两人不断分离的过程,而此刻,他们终于已经快要彻底分开。
这也意味着,真正相聚、相爱的时刻,越来越近。
如刚刚才说的那样,太阳,总会如约升起。
当最深的黑暗来临,希望的朝阳,还会远吗?
第十一集 生活
十一集的故事,就在阵平的低诉中开场。我们看着一幕幕阵平与美久的画面,就好像跟随着从头到尾回想着他们之间的故事。
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邂逅,会与许多人相遇,创造各种各样的联系,它们都是命运的一部分。
遇到这样的命运,不要抗拒,在其中,一定就能发现……名为爱的感情。
三田村的话语,第一次跳脱出整个故事,真的像是个旁白人,在讲述一出有关爱情的戏剧。相爱,分离,靠近,告白,犹豫…………
而终于,这场漫长却又短暂的戏剧,即将到达最后一幕的终场。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相爱的两个人,如若分开,大抵如是。
阵平和美久,在美久离家和阵平出国之间的那一个星期,一定也是这样。当你爱一个人,生活中便处处是那个人的影子,又怎么可能只因为不再见到对方,就能彻底解脱?
于是一个独自喝着红茶吃着煎蛋对着椅子发呆,一个不用下厨却拘谨地像是对着上司。
这里有一个问题要问,为什么编剧特意留出了这一周的时间?本来明明可以安排他们同时离家,美久在阵平走之前就搬走,不仅显得不近人情,还有些太过理智——毕竟,我们都希望能够在要离开的人身边多陪一刻是一刻。
但其实,这一周是最必要的。美久的提前搬出,客观上造成了一种“既定事实”,即美久不再是阵平的女儿。也正因为这样的既定事实,才使得美久就算反悔想要再次做阵平的女儿,也不能如愿。
而最重要的是,这一周让两个人的心情,在真空中度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看似已经分道扬镳,却又没有真的远隔重洋。这奇妙的一段时间,给了他们重新审视回味彼此的机会。而随着阵平离开日期的临近,原本强作出的理智在一点点地崩溃,内心深处的汹涌情感终究无法被一笑置之。
阵平答应了真理子一起去纽约的请求。为什么他会同意?我想,和之前他在出租车上回应真理子的请求是出于一样的原因:因为美久已经找到了她的道路和幸福。只不过上一次,是美久答应和寺西交往,这一次是寺西向美久结婚。
在阵平的想法里,美久是会答应的,也许现在不会答应,但是以后有一天还是会答应的。思念往往抵不过时间,而到那时,她也可以终于获得普通人的幸福了吧,长长久久的,可以一起陪伴到老的幸福。
所以他也就放任自己,去被另一个人所爱,让那个人陪伴着他,度过没有美久的人生。也许有一天,他也可以像美久接受寺西那样,真正地去接受真理子。
但尽管如此,我个人依然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决定。虽然其实在道义上并无不妥,因为不用怀疑,只要阵平接受了她,他就会对她很好,但比起很多人无法接受他在雨夜和真理子度过的那一晚,我更不能接受此刻他的这一个点头。因为他知道真理子对他的爱意,已经多到足够让一直被动的她鼓起勇气主动求爱,而他心知自己对真理子并没有爱情,这一开始就是一个不公平的天秤,但他却依然给予了不能确定的承诺。
是的,也许他对她很温柔,也许她对他的渴望与要求也只是如此,也许在遥远的某一天,他会真的爱上陪伴在身边的她——你看,我们苦恋一个人时常常会发现自己的要求也变得如此卑微,甚至都不要求公平。
但即使这样,这都无法改变它的本质,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你爱的人,最爱的不是你。
剧情暗示我们,真理子似乎已经对阵平爱着美久有所觉察,但其实反复看这一段关于贝壳的表述,如果以一个父亲思念女儿的角度,那些笑容和珍惜的眼神,并无多少异样的成分。真理子一直很坚定地认为他对美久是深沉的父爱,那么此时的怀疑,似乎也有些突兀。
不过,如果去除掉真理子之前有的思维定势,从真理子的角度来看,这种觉察并不奇怪。毕竟陷入爱情中的女人,对她所爱之人情绪的敏感度,总是十分惊人的。
面对真理子的阵平老师,是温柔的,可以依赖的,但他的情绪,总是平稳而中正,你很难感觉到他情绪上的起伏,像一杯温水,窝心,但不亲热。
但这样平淡的温水,似乎只有在遇到美久的事情时才会兴起波澜,烦恼、忧愁、快乐、温柔……它们都是具体可感而充满情绪的。
还记得之前当阵平为宫下的出现而烦恼的时候吗?真理子数次想要分担他的忧虑,但却完全无法起到作用——他关上了研究室的门,她就和其他人一起,被关在了外面,只能面露担忧,却不得而入。
其实心也是一样的,他从来没有真的主动打开那扇门,她是在海洋展览馆的玻璃外的人,偶尔能够从他充满感慨的只言片语里瞥见他的内心,却无法真的融入,自在地悠游。
阵平在说起那枚贝壳时的温柔,是有温度的,接到电话时的他,就更是充满了期待和兴奋。其实纵观全剧,总有那么多事横更在他和美久间,他很少在和美久聊天时如此开怀大笑——但此时,他是真的开心,只因为能再次见到她。
不是只分别了几天吗?不不,怎么能用一般的算法去算两个有情人分离之后的日子呢?
所以她说,好久不见。
所以他笑着回,好像已经有十年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古人的话早就道出了真理,相爱的人,分开后的彼此思念,可以违背所有时空的定律。
“宫下说他会晚点来,明明是他约的但是不能准时,他说十分抱歉。”美久的语气像是在有样学样地完成任务,阵平则是一副“干嘛提到他”的表情——迟到一会有什么呢,他巴不得对方永远都不要出现。他的赴约,本来就和宫下完全无关,只是为了见一见美久,看到她,和她说话,再一次感受她在自己面前的气息和笑容。
还记得第一集两人出去用餐时的画面了吗?如果说那时的阵平,大部分的眼神举止还可以让人相信他只是一个父亲,那么此时,他看着美久的神情,不会再有任何别的解释。
三个人用餐时的阵平,是怎样的心情呢。或许有点像深爱的妻子离开自己有了新的爱人。
看到她的笑脸时,会有一些黯然,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成为那个亲自给予她幸福,陪伴在她身边的人。
但更多的,是他微笑低头时的安心——他终究还是更希望她能开心快乐,即使她的生活里已经没有自己。
所以他才会带着笑容,那样安慰着宫下,尽自己最大的可能,让她的生命里再次拥有完整的父爱,他看着美久的眼神,温柔满到似乎都可以溢出来。
所以他站在夜色苍茫的街头,看着美久离开的背影,面对她时的美好笑容,在她转身时化作一点不舍的忧愁,然后也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阵平的爱,从头到尾,都是带着强烈的自我牺牲的爱,是近乎“无我”的爱。
他每一次的退让,每一次的割舍,都是因为这无边无际,而又无法被说出来,无法显形的爱。
美久呢?美久的爱里也同样有着自我牺牲。所以她会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帮到阵平,希望能够还给阵平自由,即使那自由里,也没有自己。
她对真理子说的那番话里,其实就不自觉地透露了很多这样的心思,她最后想要跟真理子说的话,一定也是拜托她在纽约好好照顾阵平。
但她终究是没有说出口。这种说不出口,其实不是因为三田村的打断,而是因为她感情上其实还是无法彻底释怀。她终究是没有办法爱得这么隐忍而无我的。
美久和阵平对彼此的爱,差别就在此。这和爱情的深度与浓度无关,更多的,是性格与年龄的差别。沉稳年长如阵平,可以在理智的克制下彻底抽身,只把痛苦的思念放在心底最深处,但年轻主动的美久,虽然已经足够成熟,却没有办法做到让情感完全让位于理智。
但所幸,所幸,她没有那么地隐忍,因为一段爱情,如果两方都只有隐忍,那往往只会得到一个遗憾的结局。
只有像美久这样,会勇敢而执着地告白,会不由自主显露自己的情绪和心意,会在这支舞曲里,一步步向着心爱的人走去,爱情故事才会有可能得到一个美满的句点。
直到最后一集的最后,美久,都是在这么做的。
对真理子来说,如果说之前阵平的表现,还只不过是个隐约的预感,那么此时当美久用这样的口气说着这些话,她一定会讶异,原来自己当时那句“给他自由”,竟成为了美久选择离开阵平的理由。原来她离开他,不是因为生父的血缘,不是为了物质的舒适,而仅仅只是为了阵平。
她说“我和阵平之间的事情……”的时候,那些藏在省略号后面的情绪,她的神情,比起一个女儿对父亲,更像一个女人对她心爱的恋人。
真理子感觉到了吗?在这背后的感情?
现在的她也许还没有明确的意识,但是她已经渐渐发现,在这两个人之间,有着一种深沉的羁绊,如果之前她还可以把美久当做阵平的女儿来看待,那么当美久已经离开阵平后,她才一点点意识到,这种羁绊,比亲情更复杂、更微妙,也更无法超越。
因而在那场临别的晚餐中,她一开始回答石塚的时候,就已经有些保留和犹豫,她的神色间,也并不见心愿得偿的开心和期待。因为她已隐隐地发现,阵平的离开,和美久的放手,都不是心甘情愿。
阵平的神情,从话题变成他和真理子以后,就开始非常不自然,我想他在意极了美久,但却又不敢直接看着她,他怕她受伤,因为他知道她对他的心意,可又无法否认,因为他们说的都是事实。而当美久再一次飞奔而出,他更是心中苦涩痛楚,不易觉察地给寺西使眼色让他追上去,可真正想追而不能追的人是谁?
只不过,这一次寺西追上去,等待他的却不是什么好事。他会说些什么呢?其实每一句都是老生长谈,我会保护你,我会等着你,不要伤心了。
它们都是诚挚温柔的话语,我丝毫不怀疑其中的真心,但他从头到尾不明白的是,爱情不是考试,用力去考就能有好成绩,爱情也不是玩具,对着别人央求就可以得到。爱情能不能成功,最重要,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吸引。
灵魂深处,没有原因没有道理没有踪迹可寻,但却无法抗拒的引力。
阵平什么时候爱上美久,美久又是什么时候爱上阵平,谁都很难说出个所以然,但也正因为没有具体到一二三四的缘由,爱情才是玄妙、难得而可贵的,不会因为这些“原因”的消失而消失,我爱你,只因你是你,我是我。
所以很可惜,寺西同学,你很好,你的失恋不是因为你不够好,只是你不是那个人而已。
美久迟来的拒绝,和真理子的放弃,其实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
她们面前摆着的选择题,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一个“要不要接受一个你不爱的人”的问题。答案却刚好是反着的:阵平接受了,而真理子放弃了;寺西很执着,但美久拒绝了。
这差别,和年纪有关,和性格有关,也和性别有关。
年轻又敢爱的美久,面对爱情始终要比年长温和的阵平要更强烈一些,她还没有体会过重新找到爱情的滋味,所以她只相信着当下自己的直觉和情感,她觉得她爱阵平,既然如此就不能再利用寺西的好感,即使她可能永远都不可能和她真正爱的人在一起。
从这一点上来说,美久和真理子其实有相似之处,真理子的放弃,当然带着圣母的关怀,但我总觉得她不是简单地后退一步,相反,她守住了她内心中某种原则性的东西,有过一次失败婚姻的她,这一次想要自己的爱情,不是出于怜悯,不是出于妥协,不是出于寂寞。而是简简单单地,只出于爱。
她要她自己,不再是爱情的依附品,依靠着别人的一丝怜惜而生长。她更要她所钟情的人,不会因为她的勉强,而违背他真实的意愿,让他和他爱的人为难。
这样的她,是美丽的,不止是形貌上的美丽,更是人格上的美丽。
两个女人,一个拒绝给予怜悯,一个拒绝被怜悯。这样的女性,总让我特别欣赏,那是一种骨子里的傲气,带着一点倔强,一点骄傲,挺直了腰杆。优雅地转身,留下一个让人心疼怜惜,又可敬可叹的背影。
我常惊叹于老爷眼神中所能传达的感情的不同,能到如此微妙的地步。他看着美久的眼神,有着一丝从心底而生的依恋,所以他不敢多看,生怕泄露自己的真情,即使在她伤心跑远时也不曾做太深太久的停留。而此刻,他可以这么笔直地直视着真理子,那里面满满的都是痛惜和抱歉。
他没有说对不起,因为有些事情,是一句对不起无法安抚的。他只能像她说的那样,为她干最后一次杯,祝福她在新的道路上,一路顺风。
三田村真的是非常懂得气氛和人与人之间微妙关系的人,他会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上前。而哭诉着自己失恋有多痛苦的寺西,真的还只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也不怪他,谁的初恋不是这样用力地表白,用力地受伤呢?
是啊,用力地表白,寺西在这部剧里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我喜欢美久,不管是对着她本人还是别人,他都说得铿锵有力,毕竟,他这一份感情,直白单纯,我喜欢你这几个字说出口,是一种年轻的无所顾忌的理所当然。
但是同样是这几个字,对于有些人来说,或许就需要用尽一生的力气,那些被全力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感情,那些无法言说,但却深入骨髓的眷恋。
轻轻的几个字节,吐露出口,暴露在空气里,似乎就可以惊天动地。
“但是我不能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似乎这一切就会消失不见了。所以我想把它藏在心里。”
这部剧里我最喜欢三个段落,第八集末尾美久的告白,第九集末尾阵平的自白,以及这里,第十一集中间,阵平和美久的这一通电话。
这三段段落,真的是属于文字无法表述,唯有亲眼感受,才能体会其中精彩的片段。这精彩,没有声嘶力竭,没有惊人变故,所有最富戏剧性的狗血演绎都不曾出现,相反,我们眼前见到的,只是两个平凡的人,在最平凡的背景下,各自说着话,却能让感情像海浪一般,一波波地蔓延过屏幕前的观者。又好像重锤,一下一下敲击着我们的心。
无招胜有招,无声胜有声,越是看似简单平凡的场景,就越需要如入化境的演技。每一声叹气,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甚至是手上的细微动作,肌肉的轻微扯动……都是证据,向我们证明着此刻我们眼前的他就是阵平,她就是美久,再不会有别人可以替代。
两个深爱彼此的人,在分别的前一晚,会说些什么?
特别特别喜欢阵平开篇的那句,“不觉得过分吗?在我走的前一晚,这样匆忙地离开。…………不过虽然很不甘心,还是原谅你。”
这一句话的神情语气,每次重温,都会让我深深地感受到,这个男人对她的眷恋和深爱到了怎样的地步。那一句话,带着一丝怨怪,怪她这样狠心,在他走之前还这样难过,让他们的分别也带上阴影。却又很快用无奈的笑意说着原谅——那一刻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心疼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真的怪她,怪她的情不自禁,怪她那一份对自己的情意?
阵平说了不会和真理子一起去美国,美久随后说了对寺西的拒绝,两个人暮然发现,原来兜兜转转,多日来的纠结都是过眼烟云,他们原以为对方已经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但到最后还是只有他们。他们原本可以一生都不分开,却因为对彼此的爱而即将面临分离。
接下来的对白,我试着写了几段,却发现怎么也写不好。或许是我能力的关系,文字表现影像的力量变得实在有些微弱。
他的叹气,他苦涩到不能更苦涩的笑容,他说“你在说什么呢”。
她的眼泪,她的哀求,她说“好想回去啊”。
他们都是那么那么难过。离别,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梦魇,而是扼住喉咙、撕心裂肺的痛苦,在它的面前,所有矜持、冷静、自持、逞强、骄傲都无以为继,只有一声声地,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我想要再一次做阵平你的女儿。
我想要再一次和你一起生活。
即使你不是像我爱你那样地爱我,即使我的感情永远得不到回应。
即使我一辈子只能是你的女儿。
我也想要和你在一起,看着你,永远不分离。
可以吗?
可以吗?
美久的这一声声哀求,是那么哀戚动人。每次重温,连镜头外的我都会觉得心被揪紧了。更何况电话那头的阵平。
眼眶中的热泪,怔住的神情,哽咽的声音。那曾像塞子一样牢牢锁住他的理智,如今终于在他挚爱之人的恳求下逐渐崩溃。
我非常喜欢这一段里,阵平要挂断电话时说的几句话。
“晚安。”
“我要挂了。”
“最后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保重身体。”
“偶尔,也写信给我吧。”
这根本不是真心临别的交谈,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是为了遏制自己的情感,理智所做的最后的防线。要不然,他又怎么可能无视美久“不要挂”的哀求而自顾自说下去。此刻的他,根本无法再进行进一步的对话了,他无法再忍受自己此生的挚爱这样恳求自己,他却没有办法回应。
是啊,只是没有办法,但却不是不想。我们都知道他是多想待在她的身边,她此刻的哀求,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心声。不想离开,不想走。想要再一次和你一起生活。
终于,在美久最后的那句“阵平,等一等”,之下,理智彻底地坍塌了。
“等一等。”他和她都清楚,等的不止是电话的挂断,等的更是他离去的脚步。
于是他沉默了一会,那几个他最想说出口,却不能被说出去的几个字,终于通过电话线,传到了它本应传达到的人的耳边。
“美久,最喜欢你了。”
最喜欢你了。
这是一句不会被误会的话。就好像美久对阵平的两次告白,都是用的“喜欢”。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表白时,用这个词刚刚好。
全剧阵平,或者三田村,都曾用爱来形容阵平对美久的感情。但是,爱可以被理解为父女之情,亲人之情,而这句“最喜欢你了”,却像所有少男少女之间的告白一样,带着爱情的温度。
当这句话说出口,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所有压抑了许久的爱情,终于化作了这几个字,被从心底释放了出来。而美久,那个执着的,渴望着阵平的爱的美久,终于等到了这句她本来已经不抱希望的告白。
这一段,导演甚至连配乐都没有加上,只有寂静,一秒钟却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寂静。
阵平挂上电话,抹去了眼泪,坐在琴凳上。他的侧脸,看上去有些疲惫,有些悲伤。
说出来了,真的说出来了。我想他此刻一定有一点恍惚。那个自己曾想要保守到死的秘密,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分别的时刻,被汹涌的感情,冲到了表面之上。
但是……但是又怎样呢?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而美久,她立刻向着阵平跑去。脑海里,全是这三个月来的点点滴滴。
我们也跟随着她,在这奔跑的道路上,回忆着他们之间那些隽永的片段。
早餐时平淡的幸福,他拿小海豚给她时那温柔的眼神,祭典时他背着她往前走,当她受委屈时他冲上去教训了阿博,她对他的告白,他们之间那用小拇指定下的约定…………
火车呼啸而过,停住了美久的脚步。
她终于想到,他为什么迟迟不告白的理由。他爱她却要远远离开的理由。
他们不能在一起,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是他不敢爱她。
他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改变。他明天依旧要离开,她也依旧会是宫下的女儿。即使彼此相爱,可谁说世界上所有相爱的人们,就一定要在一起?
所以火车前站立着的美久,渐渐地倒下来,泪水滂沱,却不能再往前迈出一步。
“人生,就是一点点地失去。“
”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
当年失去母亲的小女孩所生出的感慨,其实是生命中最无力的一种无可奈何。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总有些事情,是我们不管怎样努力,也做不到的。
就像现在,不管她怎样地奔跑,怎样地流泪,也无法停止他离开的脚步。
曾在一个评论里看到有人形容这段阵平的告白,“是告白,但也等于被拒绝”。
诚实地说,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两个人互通心迹以后,却仍然要分离?为什么不能像所有狗血的电视剧一样,在告白过后冲过去见对方,在最后一刻紧紧拥抱,从此永不分离,happy ending?
直到再看时,才醒悟过来,他们的分离,是注定的,从来都不是因为阵平不爱美久,而是因为此时的阵平还没有自信和勇气,去给予她今后数十年关乎幸福的承诺。
因为这一点,第九集的他最后没有赴约,也因为这一点,现在的他必须要走。
美久知不知道他的心意,对这最后的结果,其实并不重要。
而如果阵平此时,真的在离别临近的时刻,因为舍不得离开,而接受美久,他们之间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我在第一集的剧评时就曾说过,阵平和美久之间的爱情,要有最好的结果,最重要的就是先要分离。而这纽约的一年的离别,就是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环。
在这之前,他们的感情,太过浓郁,太过复杂,牵扯着太多的情绪,就算真的在一起了,也无法确定,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在一起。
是因为真的单纯相爱,还是因为害怕失去?害怕远离?所以要紧紧地抓住对方?
这一年,是一个机会,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分离,可以让他们印证自己的心情。
只有到那时,当他们依然想要在一起,清清楚楚地,不是因为任何外力的压迫,不是因为任何他人的威胁,像所有普通的恋人一样,因为彼此爱慕喜欢,而想要共同生活,他们才会有一个最美好而没有阴影的未来。
阵平离开了,这一年里他的生活一定简单而充实。我很喜欢这一段关于他纽约生活的描写,穿着大衣,围着围巾走在路上,在椅子上听科员的争吵,戴着眼镜,眼睛转来转去,在街头咬着苹果的样子真的十分十分可爱。
之前曾和别人讨论过阵平和美久是否在这一年里有联系,一开始因为那句“偶尔,也给我写写信吧”,让我觉得他们也许有过通信。但仔细一想,阵平和美久见面时的惊喜,她对他生活状况的无所知晓,似乎都说明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也许只是通过三田村的只言片语,了解些大概的近况,是否安好。
是啊,要联系的时候,能说些什么呢?该说的都已说尽,好不容易才各自平复,把对方的一切完好地保存在心里,又何必再去搅动那一波已经平静的潭水。
于是两个明明相爱的人,却是天涯海角,往事如梦,相思相望不相亲。
但是,阵平的生活中,有美久的影子吗?当然,无处不在。他依然不穿那件毛衣,但是却把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像是只要看到,就能想起那个亲手织成这件毛衣的人。美久的照片,就放在柜子上,和所有他珍重的人放在一起,因为她是他过往生命的一部分,谁也代替不了,即使人离开了,却依然会一直放在他的心里。
然后,那个一直在心里的人,就这样,毫无预期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看阵平飞奔出去时的迫不及待,多么像个少年,在跑向等待着他的恋人。他们相见时的笑容,都满溢着无法言喻的喜悦。
我曾看过一篇文章,里面说到,看你是否喜欢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你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世界会不会亮起来。
我想此刻的美久和阵平,在看到彼此的那一瞬,一定感觉世界重新变得更明亮。
能够再次见到心中那个日思夜想的人,所有的过去都可以暂时被放到一边,只需要开心地微笑,就可以了。
这一路上,也的确是言笑晏晏,两个人漫步在冬意盎然的纽约街头,细数着别后的人事物,像两个最平凡的恋人,又像一部异国爱情电影里的场景,如画一般美好。
但是单纯的喜悦也许只有最初的那一点时间,在喜悦以外,小心翼翼的试探逐渐开始露出头角。
两个人都不是有意刺探,但相爱而未能相守的人之间的猜心,本就是一种本能般的情不自禁。
试探什么?还需要问么?当然是对所有有情人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没有我的一年过去了,你还爱不爱我?你还愿不愿意去爱我?
其实阵平最开始听到美久说起与宫下的相处时,就已经带着一点微微的怅然。父亲,亲密无间的家人,斩不断的羁绊,那曾经是属于他阵平的位置,如今却被自然地过渡给了另一个男人。
但其实,我们都清楚的是,阵平在美久心中是怎样的特别,特别到无人可以代替。
称呼,是内心感情的界定,她喊宫下“爸爸”,但除了生日的那一晚,她几乎不曾这样叫过阵平。
她只喊,阵平。
两个单纯清亮的音节,或悲伤或高兴或惊讶或嗔怪。
第十集,美久曾经困惑地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什么呢。
其实答案啊,就在这两个音节里。
从头到尾,从最开始,他对她,就不是父亲,不是恋人,不是朋友。只是阵平。
最特别,最喜欢,最重要的,阵平。
而之后,说起真理子,阵平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淡淡带过,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再多谈。但随后那段关于有没有男朋友女朋友的对话,却是更明显的试探。
阵平似乎毫不在意地随口一问,但问出口前一定有过许多腹稿,得到答案时,也一定不由自主地从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要装作不在意地说,你这样不行啊。也正因得到了他想听到的答案,才有余裕说笑戏弄美久,但美久的神情,却明明白白地显露着她的不安和失落。笑容第一次全部散去,只是愣在那里。
直到阵平说那是鲸鱼的名字,开朗的笑意才一下子重新回到美久的脸上,微笑点头,却不由自主地明显松了口气。
你看,所以说,就算一年过去,美久还是那个忍不住表露出介意的那一方。她的爱情,既有成年人的自我牺牲,也有年轻人的占有欲。可以接受远距离的相思,却无法掩盖喜欢的人另有爱人时的郁闷和醋意。
而一旦确认了彼此都是单身的事实,似乎就有些什么悄悄地不一样了。
两个人在港口眺望夜景时的笑谈,他们也许自己没有察觉,但旁观的我们都能够感受到那种相爱的人所特有的柔情蜜意,像两个孩子一样撞来撞去,但所有甜蜜的恋人之间,不正是这样幼稚又黏糊?
而当美久说起和阵平一起生活的日子时,两个人都似乎重新回想起了他们之间那无可替代的十七年,因为已经失去,因为已经觉知到了爱情,才越能感觉到当年的美好。
之前无所顾忌的笑容隐去,阵平若有所思地望着美久的侧脸,随后两个人相视一笑,心中或许都在想着,是否可以再一次拥有那样的日子,两个人在一起,只有两个人的那个小小世界?
摇曳着烛光的餐馆,是剧中第三次出现餐厅晚餐的情节,阵平看着美久的眼神,和最早第一集已经不同,完全不需要去怀疑去鉴定,那就是明明白白地,男人看着心爱之人的眼神。
美久在这带有记忆痕迹的餐厅里,再一次说起了过去,那个她和他都一定默默想过许多遍的假设。
如果那时候一切都不曾被揭开,如果我们依然是父女,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
阵平什么也没有说,总是提起过去的是美久,他的神色,总是在瞬间变得有些微妙难言。
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也和美久一样,想象着那如梦境一般的“假如”,想象着和美久再度一起生活会是怎样的幸福。
他只是像以往一样,强自用不言不语遏制住自己汹涌的情感。
而美久充满怀念的口吻,直白地惊人,看似是回顾过往,其实却是一步步地再一次,像她之前常常做的那样,走向他,告诉他,我喜欢你,我还那么在乎你。
“那像梦境一样的场景,在和阵平分别以后,我就时常幻想着。”
“今天,终于实现了这个梦,谢谢你,阵平。”
但即将到来的第二天的别离,让这个梦境马上就要结束。
如果一直不相见,或许还可以忍耐,但当时隔一年再一次看着她走在自己身边,坐在自己的面前,听着她这样充满真挚感情,毫不掩饰的表白,这样的梦,又怎么舍得再次让它结束。
而那记忆中的钢琴曲,那代表思念的钢琴曲,在此时响起,恰好又一次象征了两人之间那没有明说,却无所不在的对对方的思念。
记忆的大门被打开,回忆和情感如潮水般在心头涨起,阵平微微地愣了一下,眼里闪着光,她问他怎么了,他说,不,没什么。
我一直觉得,这个小细节,绝不是多余的。就是在这个时刻,决定了有些事情,注定了要发生。
如果说当年两人临别时分的那通电话,是在感情的浪潮之下,让阵平心中那压抑着内心情绪的塞子,禁不住啵的一声开了口,最重要的一句话也因此吐露而出。
那么这一整天的纽约之旅,就是一点点地让他原本再次封住的感情塞子,融化消弭于无形之间。
如此平缓的一天,和煦,美好,宁静,但是见面时的狂喜;她说起的横滨,那些两人相守的记忆;她假设的纽约,那原本可以一起到达的未来;餐厅里响起的那首代表思念的乐曲,烛光下她安静而满足地说着她的心情……
如同当年在电话那头他被一点点逼到理智崩溃的告白,是因为听到了那一声“等等”。
如今,他决心打破所有的束缚,勇敢地踏前一步,就是因为这一整天,那慢慢涌起的依恋和怀念。
一点点,于无声处,让那潭心底的池水,再一次漫溢开来,铺天盖地,再也不能逃避。
分别时舍不得放下的手,望着天空的叹息,回到家时,本来习惯了一个人的公寓却莫名显得那么空旷。
因为有你,我才会意识到寂寞的存在。
那么,不如,就像那封三田村的圣诞卡里所说的那样,在一起吧。
时间那样漫长,生命那样短暂,相爱何其艰难。如果不能握紧你的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没有你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那一晚,阵平想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但是我们都知道最后他在晨光中,终于决定要抓住那个唯一的她,然后,再也不放开。
这个故事走了十一集,终于来到了最后的十分钟,他们之间原本的重重枷锁,终于彻底地解脱开,在异国的城市里,这支忽进忽退的舞曲,终于可以简单自然地像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开花结果。
他看着她的神情,再没有一丝勉强,一丝犹疑,一丝闪烁。
有的,只是一种灼灼的坚定,和抑制不住的爱意。
他说,我不是来送你的,我是来接你的
别回去了,跟我在一起生活吧。
这是我听过,最平实朴素,但却最动人的告白。
一起生活吧。是啊,他们之间,本就不止是爱情,不止是亲情,所以不是我爱你,不是嫁给我吧。
联系着他们的,是十七年的朝夕相处,是互相依靠彼此不可或缺的点点滴滴。
那是充满欢笑、泪水、争吵、烦恼、喜悦……最最平淡,却也最最美好的,生活。
今天的情人,或许明天就不再是情人。今天的亲人,或许明天就要各自成家。
而美久和阵平之间,这脉脉的感情,无法被定义,也正因难以定义,才无法被轻易代替,轻易忘记。
时间的流水,一点点加深了他们之间的爱,让他们成为彼此生命的一部分。而从今以后,这流水一定会继续流淌下去,这支舞曲,也会渐渐变成两人相偕不分离的身影,对方占据生命的比重一点点加大,直到再也分不开,也不用再分开。
两个平凡的人,一段不平凡,却说得很平凡的故事,却是如此让人柔肠百结。
让人不禁感慨,世界之大,宇宙洪荒,但如若有这样一个人在身旁,该有多好。
让人愿意相信,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模样。没有大风大浪,无需刻意,无需勉强,只需要去跟随着自己的心,相信自己,就可以看到幸福就在前方。
这幸福,如诗如歌,悠扬而梦幻,却也如你如我,平凡简单。
后记:
终于,这个漫长的剧评其实在四月底就已写完,很感谢<田村正和中文论坛>各位的支持,没有各位的期待,我真的撑不到最后=V=。
最后,愿我们都能找到自己的阵平和美久,愿我们都能和他或她一起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愿我们的生活里,能够一直有这样一份简单美好的真情。
有缘的话,下次再会了XD。
这篇影评有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