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梁罗杰在桃姐的葬礼上说，“能有桃姐为我们梁家服务六十多年，是上天对我们的恩赐”，而能有许鞍华拍《桃姐》给我们看，也是上天对我们的恩赐。

和《天水围的日子》一样，许导的片子总是用平淡得近乎透明的琐碎细节，从真实平凡的生活里，渗出浓浓文艺味。这种文艺，不是那些现代派的文艺，爱恨纠葛死去活来，而是矜持稳重的老派头，香港灰灰的天，密集的居民房上格子防盗窗冷峻的铁锈条，窄窄的巷道，烟火味浓厚的菜市场，甚至仿佛可以穿透屏幕而出的老火汤的诱人香味。

桃姐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乐滋滋地登场。从13岁被卖到梁家帮佣，本名钟春桃的桃姐在影片故事开始时，已在梁家服务了六十多年，现在唯一要伺候的是梁罗杰这个从小被她背着长大的现已事业有成年近不惑的第三代少爷。日子很平淡，也很循规蹈矩。桃姐总要一早去市场挑各式新鲜蔬菜海鲜，因为精挑细选的习惯让菜贩敢怒不敢言，只好在她进冷库拣蒜头时把温度调低，逼她快走。回到家，梁先生一餐普通的午餐，汤品周到，鱼蟹齐全，饭后水果随餐附好，桃姐才开始自己的进食。梁罗杰同学一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理所当然，甚至话也没几句，仿佛时光自走它的，我们的日子自有规矩。

这样平缓的节奏因为桃姐的病倒戛然而止。罗杰同学身为一名电影监制，经常内地香港两边跑，家里有桃姐，有猫咪卡卡，不带钥匙自是必然。这次回来的他没想到遇见桃姐中风倒在家里的情况，桃姐住院后，一切混乱。梁同学不会使用各种家务电器，包括洗衣机微波炉，不会做饭削水果，甚至在去探望桃姐之际，也只是呆坐着，在因中风双手无法自理的桃姐颤巍巍无法进食时，丝毫“不解风情”地询问饭菜是否可口。

桃姐因为不能再胜任工作，决定住进养老院，罗杰决定负担桃姐的养老送终。老人院里形色人等，依然是一个浓缩的小社会，只不过都衰弱了，迟缓了些。桃姐一贯地与人为善，渐渐成了重要的一员。

很多评论说这部电影主要关注老龄社会，关注香港的养老状况；许导自己说，她更希望大家感受到的是社会温情的复苏和感染，显然电影从很多细微之处做到了化解冷漠呼唤温情的初衷。

梁同学一有空便去探望桃姐，渐渐学会煲汤，打扫，照顾人。养老院里住着完全没有人探望的高龄婆婆，只有女儿探望却心心念念儿子的阿婆，依然衣冠整洁举止绅士思维严谨的东南亚退休老校长，古稀之年依然春心荡漾的老伯，还有因为母亲老迈家境平凡只好在养老院廉价洗肾的中年女子。老迈病弱，似乎都成了社会的边角，不再有人需要，也就更不会有人关心，甚至连中秋节来敬老院探访的社会团体也都敢在录影结束后公然收回分发给老人的月饼，说是下一家探访还需要的道具。

很多人会说，这样的养老院算好的的了，志工不欺负老人，老人有饭吃有床睡，还能出门活动。诚然，这样的养老院确实已令内地那些令人发指的养老院望尘莫及，但是当镜头用俯拍的角度展示那些挤挤挨挨的床位，以及桃姐上洗手间时赛在鼻孔的两团面纸防止被脏污不堪的气味熏倒，还是让人心酸不已。

人之所以为人，不仅仅是吃喝睡等死，无论什么年纪，何等身份，尊严都是保持人性的底线。年老了，不等于情感消逝，欲望死亡，只要是人，便有对美好事务和亲情友情的正当渴求。老年人和所有其他年龄的的人群一样，需要温暖，需要慰藉，需要交流，需要理解，而不是被可怜，被屈尊招待。

桃姐总是和大家分享梁同学送去的美食燕窝，总是对于坚叔借钱泡妞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因为“让他去找吧，他还能找多久呢”；她记得梁同学所有要好小学同学的名字和糗事，柜子里藏着多年积攒的南国电影杂志，和所有有关于梁罗杰自幼时起成长的点滴纪念。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属于自己人生的记忆。无论什么样的记忆，幸福，心酸，阴霾，欢乐，都是构成这个人生存于世的痕迹印证的分子，爱过，笑过，哭过，恨过，终于一切随风飘去，零落成泥，只有细细腻腻的温情充斥着生前身后的空间里，淡淡飘香。

桃姐手术前，为其祷告的牧师，说了句话，“我们只有亲身经历过艰难，然后才懂得怎样安慰别人”，语出《圣经·使徒行传》，言简意赅。艰难是个广义的词汇，不是撕心裂肺才叫艰难，世上每个人，活着，到死去，都经历着大大小小甚至只是之于自身的难题，一道道坎出现，迈过，经历的过程中若是无人相助，自己也当坦然走过，若是有幸有援助之手，则人世间的温暖，便成为人与人之间的一种传承，甚至可以跨越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