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和百合
雪花秘扇
Sheryl Sandburg在TED Women的演讲最后说,我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两岁的女儿。我喜欢(将来)我的儿子能自由选择把精力放在工作中或者家庭内,而我的女儿不仅获得成功,还获得认同。
她说得镇静,我听得眼热。
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但我有可能,是个轻微的女性主义者。
1 这辈子最爱的人,不分男女,没有之一,是个摩羯座。今年78岁了。
她这辈子的故事很多,若有人耐心倾听,说不定也能拍一部坚强也坎坷的雪花秘扇,可是没有。我喜欢听她说话,听她讲的故事,因为我爱她。
她爱读书,父辈是略能识文断字,家里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都被送去读书。女儿都是赔钱货,父母不上心。姐姐没识过几个字,在家务农,年纪大了就找了家农户嫁了。她读过几年书,略识过几个字,父亲心疼钱,不想让她读了。
然后,在她很年轻的年纪的某一天,一个成年男人由人领着上门了,略见过面打量着她。她心下忐忑,不敢吭声。
等那男人走了,她知道他离过婚。家里父母好言好语对她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就嫁了吧。人家是念过书的医生,拿工资的,你还小,不是喜欢读书么?让他供你读。
她不愿意,可父母做了主。出嫁那天,她眼泪淌湿了衣服。母亲看了心下不忍,说了句,不想嫁就别不用了吧。可木已成舟。
后来,也就这么过来了。几十年后,她当日温软的手变得布满老茧,少女的脸庞变得布满人生的故事,她还有些不甘的说,自己家的亲生闺女……
我爱她,也爱那个男人,可人生总是如此,我们深爱的人,有时并不相爱。
2 我一个同学,用山西话讲,是个泼货(具体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反正,听我说呗)。
她爸爸是学校的老师,我和她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初中时候我懵懵懂懂,成绩还没她好但老喜欢展望未来,有一次问她,你长大要做什么?
她说:读书呗。要读到硕士。
后来我们开始发育。虽然在秀美温润的江南待了将近十年,我回头想想我的青春期,还是一片冷色调和粗线条的塞北样子,像贾樟柯眼中的小武。所以多数女孩很晚熟。不风情,也不温柔。像我。
她不一样,她很大胆。一群人讲笑话,她的笑声是高亢的。她很早开始爱美,在宿舍打电话,她和电话那头的她妈说,xxx的鞋子真好看。(闺蜜在旁边轻轻说,她在找她妈要钱。)她也喜欢和男生开玩笑,有次中午自习,一个平时很刻薄的男生趴在窗口向楼下叫:美女。专心看书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那个男生一脸鄙夷地回头对别人说,全校叫美女,只有她敢回头。我一身校服穿了整个高中的时代,她开始穿鲜红的牛仔裤。很多人说她像她妈妈,说话的腔调,对人的热情(或过渡热情)都一样,还听到流言说她和人跑过。但流言蜚语的八卦很多都是失实变形并心怀恶意。
她的事情我忘记了,记得的是她“二”得很童真。作风保守的北方小镇,她为大家所不满的也许是她张扬的情绪,所有人都含着藏着的情绪和话,被她一个人说尽。她有点像阙值正常的凤姐,或者没有才情的芙蓉姐姐。我一个朋友很喜欢她,说她二得有趣。
后来高考时她没到本科线,去了四川的一所旅游学校。大二时交流去了新加坡,和我们发誓宁做二等公民也不回来。后来还是回来了。
后来不知如何认识了一个家里开煤窑的小伙子,对方对她视若珍宝。她曾和炫耀他连脚都可以洗,她说得神采飞扬,旁边听的我们面露难色。后来小伙子家里放话所孩子们想去哪里就给他们在哪里买房,当时已经是08年,学校出来的我们已经感受到房子的压力。之后他们定居在成都,她夫唱妇随辞掉工作,有次网上QQ聊起来,说老公很好,她很幸福,话题绕着茶米油盐和被疼爱打转。话题寥寥,匆匆结束时她感慨了一句,可惜现在不工作了。
高中时的闺蜜有次和我说,她现在不好玩了。以前她愣得可爱,现在结婚了,克制了,倒变得无趣起来。好像那些所有的个性都消散了,变成一个平淡无奇的家庭妇女。
她曾经很瘦,前两天我上QQ空间,进入了她的相册看坐月子照片。脸的轮廓开始圆润,身材的线条也柔和,脸上散发着平静而钝钝的幸福。照片继续向后翻,看到了一张清晰的喂奶照,一个面色赤红的小婴儿趴在一只硕大的乳房上用尽全力对付一只硕大的乳头,深夜吓了我一跳。
3 大三大学的那个夏天没回家,和小宫成为好朋友,她来我们宿舍租了个床位。学姐的她当时比现在我的小,硕士都没毕业。
那年夏天很热,我们常汗流浃背。我从什么时候由一个穿男装的淘气男生变成一个开始温柔爱美的女生的?是从那个夏天开始的吧。各种偶然,是打开人生不同的门的各种钥匙。她带我去逛街,在徐家汇的太平洋挑衣服,她喜欢蕾丝,吊带,荷叶边,小碎花,给我了作为女孩审美的启蒙,她利索地给我挑出双星宝的吊带衫让我试穿,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有好看的肩膀线条和锁骨。她带我去学校附近批发市场她熟悉的一家店买衣服,推荐我买了诸多小蕾丝和荷叶边。
她来自东北,家庭条件一般,但少有人能看得出来。当时她被保博,在西门子实习,一个月能有一千五左右的实习工资,绰绰有余地能维持学校中的品质生活。
听她电话教育弟弟,你看我现在出来读书了,又保博,有奖学金,又在西门子实习,对生活有大把的选择权,你呆在家里能做什么?
保持对生活的选择权,不知道这话本来就存在我身体中,经她这么一说点亮了,还是被她说了我平白无故记住了,反正后来,这成了我衡量生活的一个重要指标。
4
多年前看毛姆的书拍的电影面纱,总觉得电影里的两个人,男人代表克制而逻辑的理性,女人代表是率性和不羁的感性。理性总想约束、捆绑感性,而感性总不为理性的牺牲领情。
情绪化、真性情,任性而为,这些是曾经的雪花,后来的Sofia。克制、冷静、牺牲、权衡轻重,这些品质原来是百合的,后来到了Nina身上。雪花不懂百合身上的责任感,而Nina也不了解Sofia狂热的恋爱。
这是一部好看的电影讨巧、商业,却不算一部好电影。我去看完全是因为邓文迪,她刚上微博时就关注了她,这是个聪明到成为传奇的女子,一步步走得精妙。她的故事可以被写入商学院课本,但她制作投资的第一步电影,是关于女性的题材,而且是一部并不盛气凌人、不带女权主义甚至略带酸楚的电影。
我心境复杂地看完,这像是,无论我们在世界的哪个地位,或者在社会金字塔上走到了哪一级,都会对自己的性别无法(释然?)忘怀,或者是,这些就像是骑自行车,学游泳,一旦经历了就不会忘记。
就像是,十五岁时我和1里的女人大吵一通,她让我滚,我哭得差点把自己噎着,用2B铅笔在台灯罩上歪歪扭扭地写下: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现在回家都能发现这已经无法擦掉的一行字。
高中时在黑板上抄下张爱玲的句子: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个世界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论在哪儿,不论什么时候。现在喝点小酒后,总想写下,世钧,你去死吧。
比如,以前考试不及格,总会被警告说,考不上大学你能干什么,让你姑父随便给你在县政府找个司机嫁了。后来很久之后看到小武和立春后还心有余悸,差一点点。
5 后来我没变成怀才不遇的小镇姑娘,也没嫁给县城里的小武小六或煤老板。甚至更好,我变成一个traveller,我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路径和经历,我可以选择和自己喜欢的人相爱。在某个日程忙碌的下午,我还能由一个遥远成功女性的报道而内心震荡一下。
我一年才能回一次家。她步履蹒跚脾气温和,我们不再吵架。她说,你脚底有个眼,会走很长的路。
我看雪花秘扇,或者孔雀,Crack,或者立春……我就想到了50年前的她,十年前的我自己,或者现在的她。偶尔我在庆幸,自己生的正正好好,我并不比她更勤奋、更克制、更美丽,我唯一做的,只是没有生活在她的那个时代,那时一个无论她们多要强,多想挣脱,总会被坚硬的沉默无情吞噬存在感的时代。
懂得,所以心怀慈悲吧。所以我同情和钦佩百合和雪花,多过两个独立冷静的现代女子妮娜和索菲亚。
我们这一代的女性也有我们困惑和纠结,但这明显是另一个故事了。
七月九日 凌晨 上海
Sheryl Sandburg在TED Women的演讲最后说,我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两岁的女儿。我喜欢(将来)我的儿子能自由选择把精力放在工作中或者家庭内,而我的女儿不仅获得成功,还获得认同。
她说得镇静,我听得眼热。
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但我有可能,是个轻微的女性主义者。
1 这辈子最爱的人,不分男女,没有之一,是个摩羯座。今年78岁了。
她这辈子的故事很多,若有人耐心倾听,说不定也能拍一部坚强也坎坷的雪花秘扇,可是没有。我喜欢听她说话,听她讲的故事,因为我爱她。
她爱读书,父辈是略能识文断字,家里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都被送去读书。女儿都是赔钱货,父母不上心。姐姐没识过几个字,在家务农,年纪大了就找了家农户嫁了。她读过几年书,略识过几个字,父亲心疼钱,不想让她读了。
然后,在她很年轻的年纪的某一天,一个成年男人由人领着上门了,略见过面打量着她。她心下忐忑,不敢吭声。
等那男人走了,她知道他离过婚。家里父母好言好语对她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就嫁了吧。人家是念过书的医生,拿工资的,你还小,不是喜欢读书么?让他供你读。
她不愿意,可父母做了主。出嫁那天,她眼泪淌湿了衣服。母亲看了心下不忍,说了句,不想嫁就别不用了吧。可木已成舟。
后来,也就这么过来了。几十年后,她当日温软的手变得布满老茧,少女的脸庞变得布满人生的故事,她还有些不甘的说,自己家的亲生闺女……
我爱她,也爱那个男人,可人生总是如此,我们深爱的人,有时并不相爱。
2 我一个同学,用山西话讲,是个泼货(具体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反正,听我说呗)。
她爸爸是学校的老师,我和她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初中时候我懵懵懂懂,成绩还没她好但老喜欢展望未来,有一次问她,你长大要做什么?
她说:读书呗。要读到硕士。
后来我们开始发育。虽然在秀美温润的江南待了将近十年,我回头想想我的青春期,还是一片冷色调和粗线条的塞北样子,像贾樟柯眼中的小武。所以多数女孩很晚熟。不风情,也不温柔。像我。
她不一样,她很大胆。一群人讲笑话,她的笑声是高亢的。她很早开始爱美,在宿舍打电话,她和电话那头的她妈说,xxx的鞋子真好看。(闺蜜在旁边轻轻说,她在找她妈要钱。)她也喜欢和男生开玩笑,有次中午自习,一个平时很刻薄的男生趴在窗口向楼下叫:美女。专心看书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那个男生一脸鄙夷地回头对别人说,全校叫美女,只有她敢回头。我一身校服穿了整个高中的时代,她开始穿鲜红的牛仔裤。很多人说她像她妈妈,说话的腔调,对人的热情(或过渡热情)都一样,还听到流言说她和人跑过。但流言蜚语的八卦很多都是失实变形并心怀恶意。
她的事情我忘记了,记得的是她“二”得很童真。作风保守的北方小镇,她为大家所不满的也许是她张扬的情绪,所有人都含着藏着的情绪和话,被她一个人说尽。她有点像阙值正常的凤姐,或者没有才情的芙蓉姐姐。我一个朋友很喜欢她,说她二得有趣。
后来高考时她没到本科线,去了四川的一所旅游学校。大二时交流去了新加坡,和我们发誓宁做二等公民也不回来。后来还是回来了。
后来不知如何认识了一个家里开煤窑的小伙子,对方对她视若珍宝。她曾和炫耀他连脚都可以洗,她说得神采飞扬,旁边听的我们面露难色。后来小伙子家里放话所孩子们想去哪里就给他们在哪里买房,当时已经是08年,学校出来的我们已经感受到房子的压力。之后他们定居在成都,她夫唱妇随辞掉工作,有次网上QQ聊起来,说老公很好,她很幸福,话题绕着茶米油盐和被疼爱打转。话题寥寥,匆匆结束时她感慨了一句,可惜现在不工作了。
高中时的闺蜜有次和我说,她现在不好玩了。以前她愣得可爱,现在结婚了,克制了,倒变得无趣起来。好像那些所有的个性都消散了,变成一个平淡无奇的家庭妇女。
她曾经很瘦,前两天我上QQ空间,进入了她的相册看坐月子照片。脸的轮廓开始圆润,身材的线条也柔和,脸上散发着平静而钝钝的幸福。照片继续向后翻,看到了一张清晰的喂奶照,一个面色赤红的小婴儿趴在一只硕大的乳房上用尽全力对付一只硕大的乳头,深夜吓了我一跳。
3 大三大学的那个夏天没回家,和小宫成为好朋友,她来我们宿舍租了个床位。学姐的她当时比现在我的小,硕士都没毕业。
那年夏天很热,我们常汗流浃背。我从什么时候由一个穿男装的淘气男生变成一个开始温柔爱美的女生的?是从那个夏天开始的吧。各种偶然,是打开人生不同的门的各种钥匙。她带我去逛街,在徐家汇的太平洋挑衣服,她喜欢蕾丝,吊带,荷叶边,小碎花,给我了作为女孩审美的启蒙,她利索地给我挑出双星宝的吊带衫让我试穿,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有好看的肩膀线条和锁骨。她带我去学校附近批发市场她熟悉的一家店买衣服,推荐我买了诸多小蕾丝和荷叶边。
她来自东北,家庭条件一般,但少有人能看得出来。当时她被保博,在西门子实习,一个月能有一千五左右的实习工资,绰绰有余地能维持学校中的品质生活。
听她电话教育弟弟,你看我现在出来读书了,又保博,有奖学金,又在西门子实习,对生活有大把的选择权,你呆在家里能做什么?
保持对生活的选择权,不知道这话本来就存在我身体中,经她这么一说点亮了,还是被她说了我平白无故记住了,反正后来,这成了我衡量生活的一个重要指标。
4
多年前看毛姆的书拍的电影面纱,总觉得电影里的两个人,男人代表克制而逻辑的理性,女人代表是率性和不羁的感性。理性总想约束、捆绑感性,而感性总不为理性的牺牲领情。
情绪化、真性情,任性而为,这些是曾经的雪花,后来的Sofia。克制、冷静、牺牲、权衡轻重,这些品质原来是百合的,后来到了Nina身上。雪花不懂百合身上的责任感,而Nina也不了解Sofia狂热的恋爱。
这是一部好看的电影讨巧、商业,却不算一部好电影。我去看完全是因为邓文迪,她刚上微博时就关注了她,这是个聪明到成为传奇的女子,一步步走得精妙。她的故事可以被写入商学院课本,但她制作投资的第一步电影,是关于女性的题材,而且是一部并不盛气凌人、不带女权主义甚至略带酸楚的电影。
我心境复杂地看完,这像是,无论我们在世界的哪个地位,或者在社会金字塔上走到了哪一级,都会对自己的性别无法(释然?)忘怀,或者是,这些就像是骑自行车,学游泳,一旦经历了就不会忘记。
就像是,十五岁时我和1里的女人大吵一通,她让我滚,我哭得差点把自己噎着,用2B铅笔在台灯罩上歪歪扭扭地写下: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现在回家都能发现这已经无法擦掉的一行字。
高中时在黑板上抄下张爱玲的句子: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个世界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论在哪儿,不论什么时候。现在喝点小酒后,总想写下,世钧,你去死吧。
比如,以前考试不及格,总会被警告说,考不上大学你能干什么,让你姑父随便给你在县政府找个司机嫁了。后来很久之后看到小武和立春后还心有余悸,差一点点。
5 后来我没变成怀才不遇的小镇姑娘,也没嫁给县城里的小武小六或煤老板。甚至更好,我变成一个traveller,我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路径和经历,我可以选择和自己喜欢的人相爱。在某个日程忙碌的下午,我还能由一个遥远成功女性的报道而内心震荡一下。
我一年才能回一次家。她步履蹒跚脾气温和,我们不再吵架。她说,你脚底有个眼,会走很长的路。
我看雪花秘扇,或者孔雀,Crack,或者立春……我就想到了50年前的她,十年前的我自己,或者现在的她。偶尔我在庆幸,自己生的正正好好,我并不比她更勤奋、更克制、更美丽,我唯一做的,只是没有生活在她的那个时代,那时一个无论她们多要强,多想挣脱,总会被坚硬的沉默无情吞噬存在感的时代。
懂得,所以心怀慈悲吧。所以我同情和钦佩百合和雪花,多过两个独立冷静的现代女子妮娜和索菲亚。
我们这一代的女性也有我们困惑和纠结,但这明显是另一个故事了。
七月九日 凌晨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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