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戈是孤独者的三分钟爱情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想象一下身处20世纪初,你是一个海员,轮船刚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码头靠岸,你就飞奔着去寻找你的美丽恋人。在一个充满汗水与烤烟气味的酒吧,你找到了她,靠在另一个男人的肩上。这时《一步之遥》的歌声响起:
差一点就赢,差一点就赢,
那轻佻而愉快的女人左右了我的神经,
她直白而强烈的主见摧毁了我的性情,
而当她 微笑着发誓说爱我,
到头来,却又是空口无凭。
差一点就赢,差一点就赢,
所有的疯狂就为那一时间的愚冥。
然而她只轻轻一吻
我的悲伤便一扫而净
心灵的苦涩也大大减轻。
你一把搂过她,在狭小的舞池里跳起舞来,不时迅速扭头警惕那可恶的情敌,而她时而勾脚撩拨你的身心,眼神却瞥向其他的男人,于是你表情严肃地不断变幻舞步,期望拉回她狂野的心,并想象着情敌倒地身亡……探戈舞就是从码头、妓院、酒吧诞生的一种舞蹈,如聂鲁达所说一开始就混和了汗水与烤烟、百合花的芬芳与尿骚味、嫉妒与欲望。1935年由阿根廷歌手卡洛斯·葛戴尔作曲,亚法多·勒佩拉作词的《一步之遥》(Por Una Cabeza)准确而完美地诠释了“探戈”中男女的情欲与争战。
在探戈走向世界的过程,许多舞者和乐师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阿根廷探戈舞者胡安·卡洛斯·科佩斯和玛利亚·尼夫斯·雷戈就是其中的两位。
电影《最后探戈》就是他们生命故事和纪录和演绎。这部电影要探讨的不是“探戈是如何走向世界的”,甚至也不是“胡安和玛利亚如何成为传奇舞者和艺术家?”而是一段没有爱情的“爱情”故事。
今天再来看这部电影,似乎另有一番滋味,因为就在6天前,2021年1月16日,胡安在阿根廷去世了。
It Takes Two to Tango(一个巴掌拍不响)
当探戈遇上电影,会发生一种奇妙的反应:《探戈狂恋》《探戈课》《舞动天地》……
《最后探戈》也是一部令人惊叹的电影,那种美,那种痛,那种惊心动魄又波澜不惊。
它是一部纪录片,但里穿插着一幕又一幕探戈舞的情景再见,所以又有着剧情片和歌舞片的起伏与华丽。胡安·卡洛斯·科佩斯和玛利亚·尼夫斯·雷戈一起跳了将近50年的舞,最后还是分开了。而“最后探戈”指的就是他们在1997年东京的那一场演出,那是他们一起跳的最后一支舞。所以影片有一个很有趣的倒叙结构:80岁的玛利亚回忆20年前的那场别离和自己的一生;导演用探戈舞重述他们的恋情。
感觉上有点象阿根廷版本的“霸王别姬”,他不断移情别恋、结婚生子,而她始终如一。不同的是,阿根廷的程蝶衣——玛利亚·尼夫斯把她的爱进行到底了。在她不再相信爱情的时候[1],她的爱才真正开始了:她对探戈舞的爱,对艺术的爱,对自己的爱。
事实上,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许正好合上了探戈舞的精神:左顾右盼、醋意大发、蟹行猫步、深沉哀愁,探戈舞就是一场男女用生命自愿投入其中的战争或搏斗。是在地狱中,用彼此的臂弯和足尖创造天堂的努力。所以,尽管合作后期他们咬牙切齿、疏离冷漠地共舞,却不仅没有失去其艺术性,反而有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力量。
影片的创作者一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片中插入大量的舞蹈段落:资料影像、情景复现,还有当下的舞蹈,舞蹈不仅完美地成为叙事的一部分,而且被电影重新创作。
有一段影像资料是这样的:在夜晚的街头,他们一起翩翩起舞,她穿着性感暴露的红色舞衣,露出大部分的腰和腿,他如移动的大理石般坚毅静穆,背景处霓虹闪烁,车流涌动,他们的舞如移动的丰碑。
还有有一段纪录镜头是玛利亚指示两个年轻演员如何跳出她和胡安那种极度疏离感觉,她甚至亲自上阵与年轻的男主角共舞,那种时空交错和虚构与现实交融的感觉,胜过千语万言。
当然最华彩的部分是情景再现舞蹈,拍得极有创意:他们相爱时,一根钢索吊起了她,她如同拥有魔力,一边飞翔,一边舞蹈;他们热恋的段落是模仿《雨中曲》拍的,大雨中无人的街头,他们跳了起来,背景是钢铁的坚固桥梁;
跳出了国门后,他们开始在一张小桌子上跳舞,危险又美丽,如临深渊,如同他们的关系随时可能结束;
三人探戈虽然在卡洛斯·绍拉的《探戈狂恋》和到班德拉斯的《舞动天地》中都曾有过,在这里依然动人;而当他们的合作关系也终于结束,只剩下她一人。
这时,她开始跟一个黑衣人共舞,这黑衣人完全将自己融入背景的黑暗中,仿佛不存在,又仿佛无处不在,她似在独舞,又似与黑暗共舞,年轻的她,中年的她,老年的她;虚构的她,真实的她。她成了黑暗中的舞者,与黑暗共舞,与孤独共舞,与死亡共舞。最后,她轻轻把黑影推走。
这时探戈舞的性质已经改变了,传统探戈舞中,男性舞者居主导地位,女性舞者附和、追随男伴,以诱惑和挑逗姿态,满足男伴要求、表达男伴意向,同时展现女性柔美之感。也就是说男舞者决定舞蹈姿势的时间、地点和速度。但在这一段里,男性成了一个追随、附和女性的影子,而女性成为主导者,甚至如同一个“独舞者”。
岁月静好的探戈大师
记得我曾问我的学生们:“你们想要岁月静好,还是成为大师”。有一个说:“岁月静好地成为大师”。我问:“有这样的好事吗?”胡安大概就是那个幸运儿?
他叫着:“她以为我是属于她的,她错了,她是属于我的!”有趣的是,他和玛利亚在美国拉斯维加斯举办了婚礼,照片中真是一对璧人。但是回到阿根廷后,他说:“拉斯维加斯的婚礼,在别的地方无效,所以我们还是单身。”有一段时间胡安不知为何要自杀,一个金发女人阻止了他,后来金发女人成了他的妻子。影片中,他的妻子说:“我忍了他们25年,我告诉他,你不可以再跟她跳下去了。”这就是胡安和玛利亚1997分开的原因,玛利亚非常痛苦,但一直不知道原因。
胡安说:“最艰难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放弃探戈舞,我愿意为探戈去死”。但只有了解了探戈舞的复杂微妙,才知道放弃一个合作了50年的舞伴意味着什么。“由于阿根廷探戈丰富美妙的旋律和变化多端的节奏,舞者并不需要刻意地追求节奏的吻合,而是用两位舞者的默契去感觉、表现舞曲中曲调的丰富、节奏的多变和如泣如诉的情绪,尤其是是舞者位置的灵活多变和令人眼花缭乱的腿部动作。很显然,男女舞者要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必须要互相配 合、充分磨合以达到身体动作和心灵的协调。在拥抱中,二人的每一个舞步都是给予和索取的交换,都要为对方提供他(她)所需要的,所以可以说,探戈取得成功的秘诀就是舞蹈中两个舞者始终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奇迹,是它带给世界的一个新创意。”[2]
老年的胡安成了探戈舞教练。
一个女人和一座城市
如果说每一个伟大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那么每一个伟大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个有才的渣男。玛利亚如此?弗里达如此?波伏娃如此?
玛利亚的经历是典型的女性成长教材:失去初恋、失去爱人、失去做妻子和母亲的机会、失去舞伴、失去舞蹈……。
虞姬自刎的时候,一定是幸福的,因为死亡比别离更可怕,因为她可以在别离前死去,死在爱人的怀中。
玛利亚没有去死,每一次失去和别离,都让她重新定义自己,浴火重生。她说:“别离让我痛苦,但我必须感谢别离,它让我成长,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一个艺术家,一个更好的探戈舞者”。痛苦饲养艺术,艺术饲养灵魂。
她说:“80岁的时候,一个人可不好。”如果有一天,年老体衰的玛利亚即不能再跳舞呢?我想她依然是艺术家,爱的艺术家。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一书中说,爱是一门艺术,需要学习理论和实践。
片中玛利亚一次次独自一人穿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红发如火,满面风霜,抽着香烟,说着故事,像一个爱之战的幸存者,一个女王,独步于自己生命的狂野。
影片最后一个镜头,是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方尖碑慢慢拉出整个城市的全景。一个女人与一座城市,一段爱情故事与一则舞蹈传奇,已经融入了阿根廷精神中。
生命本身也是一场行为艺术,因为痛,才会起舞?哎呀,脖子好酸,不写了,我去跳会儿爵士。
[1]片中玛丽利在访谈中说:“爱情不存在,这是我得出的结论,你必须利用男人,然后抛弃他们,女人为男人流的眼泪都是不值得的。”
[2]武晔:《阿根廷探戈兴盛的原因及对民族文化的影响》,对外经贸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