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常,比较酷
1、
电视剧Normal People第十一集,玛丽安娜和康奈尔在康奈尔的小房间里亲热。从高中时期的羁绊开始,她经历过几段糟糕的亲密关系,他见证朋友的死亡、和抑郁症缠斗,几番动荡波折之后,两人终于又回到了这张小床上。那场sex scene拍得很美,缓慢而缱绻,背景是炎热的夏天里慢慢融化的冰棍。
就在两个人紧密相接的时候,她问他:will you hit me? 康奈尔犹豫片刻,答道:No, I don’t think I want that. Is that ok? Do you want to stop? 玛丽安娜眼神暗下去。 康奈尔退出去,缩在床边,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她说:You think I’m weird? 在哭出来之前她逃离了康奈尔的家。
一场戛然而止的性爱。冲突是突然爆发的,仅仅一句“will you hit me”就让整个剧情调转方向,从暧昧温吞的情欲戏急转直下变成分手戏。 为什么玛丽安娜要在这个时间点问出这个问题?在康奈尔拒绝后,为什么她又瞬间崩溃,哭着离开? 一种解释是:玛丽安娜在亲密行为中有受虐倾向,她问这句话是希望康奈尔接受她的性癖好。而康奈尔拒绝了,他如此温柔如此正常,更令她感觉自己是残破的怪人,无法承受,只能逃离。
这种解释合情合理,玛丽安娜的前几段亲密关系都涉及到SM的成分,只有和康奈尔在一起的时候才是vanilla sex。但吊诡的是,在她和其他人的亲密戏里,玛丽安娜看起来总是心不在焉,时不时想要离开,反倒是和康奈尔,她几次强调:It’s not like this with other people,还说他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玛丽安娜真的喜欢受虐吗?还是,她以为自己喜欢受虐?
2、
小说里,玛丽安娜和康奈尔分手又各自恋爱后的一次咖啡会谈中,玛丽安娜和康奈尔这样说。 Maybe I want to be treated badly, she says. I don’t know. Sometimes I think I deserve bad things because I’m a bad person.
玛丽安娜成长于破碎的上流中产阶级家庭,暴力专制的父亲和哥哥,懦弱回避的母亲。这样的她虽然聪明美丽富有,但自我评价很低,行事古怪乖张。后来交的几个男朋友,声称爱她,却说不上是真的尊重她。 性当中的暴力,是否让玛丽安娜快乐我不知道,但一定让她感到安全。这是她习以为常的亲密关系的方式——他们展示言语的、身体的暴力,以此彰显凌驾于她的权力,而她表演臣服。
在那场咖啡会谈里,小说作者兼编剧的萨莉·鲁尼借玛丽安娜之口讨论爱与权力之间的关系。 I didn’t need to play any games with you, she says. It was real. With Jamie it’s like I’m acting a part, I just pretend to feel that way, like I’m in his power. But with you that really was the dynamic, I actually had those feelings, I would have done anything you wanted me to.(Jamie是玛丽安娜的某一任男友。)
那句名言怎么说来着。Everything in the world is about sex--except sex. Sex is about power. 世界上的一切都关乎性,除了性本身。性关乎权力。(谷歌告诉我这话是王尔德说的。)
在和Jamie的亲密关系中,Jamie暴虐羞辱,玛丽安娜表演弱势的那一方,以此来取悦对方。而和康奈尔一起的时候,他体贴尊重,他们的性爱中没有一丝暴力,却令玛丽安娜感到脆弱不安、不堪一击。阶级、性别、原生家庭的伤痛,此刻都转化成爱欲中的权力交锋。不是SM,胜似SM。
有人评论电视剧拍成了一个女性向porn,也有人说这就是一个上床上出真感情的故事。我是先读的小说,再看的电视剧,觉得翻拍得很好。(作者是主要编剧之一,以及,女演员气质也跟作者本人太像了吧!) 剧里的床戏都很好看。光线充足,对身体的呈现坦率直接,两个人之间的情欲热烈性感,也不回避尴尬、困惑的瞬间。玛丽安娜和康奈尔在身体的交汇中探索情感和欲望,每一场戏的情绪氛围都不一样,是一次又一次迎向他人的冒险。
3、
一年多前,我和理论向导布拉乔在咖啡厅里聊朱迪斯·巴特勒。当时我在准备政治理论的考试,书单里有巴特勒的Gender Trouble和Bodies that Matter。读完巴特勒感觉更懂福柯,她讨论的异性恋霸权(heterosexual normativity)正是一种弥散在日常生活中的权力关系,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亲密关系中操演性别和性别对应的社会行为/性行为,在不知不觉中进一步巩固这种霸权。就像福柯所说,we are always already trapped.
我对巴特勒理论中的出路感到困惑。书里她提出两种反叛的可能:一是戏谑的政治(parody as politics)。通过创造新的语言、新的词汇去描述那些无法被异性恋霸权所描述的身体、体验和情感。二是身体的反叛(bodily subversion)。如果说波伏娃的女性主义是去性化/去身体化,希望女人摆脱身体的束缚,获得与男人等量齐观的自由。巴特勒的性别政治则是泛性化,令“非男人/非异性恋”的身体和欲望得到表达。
布拉乔和我说,对于巴特勒来说,body可能是反叛的出路,但desire一定不是(书里有一句类似的话,我一时没找到)。 巴特勒不认为解放欲望是瓦解异性恋霸权的出路,因为很多时候我们的欲望不过是社会的投射。即使是在最亲密的瞬间,我们也无法摆脱对既定性别权力关系的模仿。 但是,巴特勒可能会说,总有一些时刻,操演性别的时候,觉得不对劲、被冒犯、感到迷失。那个瞬间就是挑战霸权、反叛的可能(possibilities for displacement)。那一刻,我们并不置身之外,却看到了霸权的缝隙和出逃的可能。
剧里的Jamie真的喜欢施虐吗,还是他在模仿一个雄壮凶猛、充满男人味的男人(尤其是在他外表矮小瘦弱的情况下)。玛丽安娜呢,她是喜欢受虐,还是她在SM的关系里感觉安全,无法想象一种更平等更自由更脆弱的性。
回到最初那个场景。 一种巴特勒式解读是,玛丽安娜在那一刻感到分裂。在和康奈尔的亲密关系里,她一边沉溺一边感到失控,身体的感觉真实而强烈,和此前已有的性经历截然不同。身体和欲望之间充满张力,玛丽安娜完全暴露了她的伤口和脆弱,不再佯装坚强、正常,给了这段关系更进一步的契机。 那一刻既是脆弱的片刻、动摇的瞬间,也是充满可能性的窗口。
4、
萨莉·鲁尼这本小说的切入点很小,就是两个年轻人长达几年的情欲纠葛,讨论的主题却很大,阶级、性别、欲望、自由。螺蛳壳里做道场,很厉害。 剧名叫Normal People,中文翻译成正常人或是普通人。两个主角在周边的小社会里格格不入,觉得自己不够正常。成长的过程中,他们逐渐看透身边那些看似正常的人也不过是纸老虎,实际各有各的困境。所谓的正常/普通不过是社会的规训。所幸敏感、脆弱的玛丽安娜和康奈尔拥有彼此,在深刻也充满龃龉的交往中探索爱欲的形状,创造出不太正常却独属于他们的关系,或许也能变得更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