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欲与拯救
人是被抛进语言中的,但他的晚年教学越来越强调,语言就不只是一台生产意义的机器,还是一台生产快感的机器。语言即编织出弗洛依德所说的“原初场景”的机器,通过语言,可以编织出解答我们出生之谜的神话,而这些神话或多或少地触摸到了部分真相:我们是从他者淫秽的快感和痛苦中诞生出来的,父母性交的这种享乐(jouissance)夹杂着的痛苦、嫉妒、毁灭欲开启了通往死亡的路径,而我们则是从如此这般死亡的产道诞生的。所谓的出生创伤或许不是如兰克所说的离开胎盘的痛苦,而是坠入语言所编织的创伤场景中,被语言带领至让人无法忍受的性享乐之中。在青春期或者所谓的性器期,生殖性冲动的膨胀再次将人带进出生的痛苦之中。
这或许就是《我们都是超能力者》的主人翁鸭川嘉郎所面对的困境。在17岁性欲最为强烈的时候有了“能听到别人内心声音”的超能力,而且他听到的大多是与性有关的内容:父母的秘密性爱、同学老师对别人的性冲动、喜欢的女生纱英对自己自慰的藐视等等。嘉郎处于强烈的性压抑中,但这里说的性压抑并不是指自己的性冲动无法得到释放,而是他者的性享乐无法被抵挡,仿佛要将自己吞没。
这个观点的另一个证据是,这部剧让女性主义者不适地浓墨重彩地刻画了男性的处女情结。这种设定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如同离净语的影评指出的那样,本剧是对《基督最后的诱惑》的一次致敬。性享乐作为一种引人堕落的邪恶出现的,发生性行为就代表向撒旦屈服了,这种邪恶和诞生的创伤有关:自己是在父母亲淫秽的享乐中诞生的。父母亲的淫乱在园子温的多部作品中有提到,比如在《奇异马戏团》、《反情色》里面,父母亲的公开淫乱都和孩子的自毁冲动紧密联系在一起。
基督教用圣母玛利亚处女怀孕的神话抵御了耶稣的原初“性创伤”,但在色情产业高度发达、到处充斥着性享乐命令的当代社会,性的痛苦在性成熟时爆发了。对于男性(嘉川)而言,是自己的性欲乃至性存在得不到承认的痛苦(被纱英嘲笑他自慰、嘲笑他的“超能力”),以及性享乐被他人所夺走(听到父母的性爱感想、难以接受纱英不是处女)的痛苦,对于女性(美由纪)而言,是被仅仅当作性客体欲望的痛苦(总是听到身旁经过的男人把她当成是荡妇、听到男友想把她强行推倒),以及不能作为完整的人被人所爱的痛苦(没能被自己喜欢的嘉郎所爱)等等。
处女情结在这个语境中不再是一种“传统观念”,而是抵御现代社会中他者享乐入侵的一种增补性幻想。但我们不难想到这种幻想的毁灭性后果,比如说宗教原教旨主义者对西方世俗生活中的享乐的厌恶最终导致恐怖袭击。在剧中也有一些“邪恶超能力者”将自己的超能力用作“报复”,如丑女用爱情操控的能力去报复以貌取人的男性、炮王将女性洗脑成嘉郎等男性心中的理想的淫乱形象等等。对他者享乐的厌恶导致毁灭他者的冲动,将他者转变成自己享乐的客体。
但在《超能力者》里,出现了一种能够对抗性享乐的正面力量:欲望。欲望在享乐的对立面,欲望并不是旨在获取让自己满足的客体,欲望基于满足的匮乏,只有欲望客体的缺席才能维持着欲望的幻想结构。所以超能力者觉醒的条件是,在月圆之夜自慰产生超能力的处子/处女,他们的性满足来自于幻想,而没有把另一个主体当作客体(对于主人翁嘉郎来说,甚至连在幻想中把纱英当作客体也是罪恶的。)所以虽然主人翁一行人有着大量的性幻想和看起来变态的享乐(偷窥、意淫)等等,但当真正面对欲望客体时,他们会吓得逃跑(当纱英出现在辉叔房间时后者落荒而逃了)。随着故事的展开,他们一行人也逐渐承认了“处子力”的价值,甚至放弃了某些享乐,比如会瞬间移动的超能力者开始享受长跑的乐趣等等,其中仿佛存在着某种欲望的教化。
而对“处子力”的肯定最明显的是主人翁嘉郎,他不满于其他人仅仅运用超能力来满足自己的倒错享乐,在认为他的超能力有拯救世界的使命,只有在他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的时候,才会和纱英相爱。所以,他拒绝了炮王给他创造的淫秽世界,他说“我要的不是我的世界,而是大家的世界”,欲望让他能够承受起缺失,并追求不可能的东西。于是他还开始感召他的伙伴们放弃私人的享乐投入拯救世界的“事业”中,犹如耶稣招募感化他的门徒。
对嘉郎来说,拯救世界同样为了得到纱英的爱。享乐、欲望和爱仿佛存在着一种递进的关系:欲望是对侵入性享乐的防御,而爱则是抵挡了欲望的挫折。但是在剧中看到,爱并没有成为欲望的出口。嘉郎的爱遭受到了被爱者纱英的否定,他的爱被缩减成对性客体的欲望(他听到纱英的心声“他一定想着我撸吧?”),而且他认为能给他们的感情带来转机的超能力,被纱英视为一种废物,最后被她“存在被否定般地厌恶”。这难免会让人想起拉康对爱的定义:爱是给你没有的东西,给你不想要的某人。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里,所有的请求都是对爱的要求,而请求处于需要和欲望之间,被拒绝的需求能够成为欲望,欲望的缺失能够承诺失去的客体能从别处再次得到,纱英能够在自己用超能力拯救世界之后爱上自己。但是可以看到剧里发生的是另一种情况,爱的请求被拒绝之后,主体的存在本身也被拒绝了。嘉郎在爱的挫败之中他遭受到了终极的绝境,他不能再承担起欲望,而回到了需要的层次上。
和《基》里的耶稣一样,嘉郎在爱遭到拒绝后转向了怀疑和绝望,逐渐对自己能够拯救世界的事情感到怀疑。这时候的嘉郎和《庸才》里的祐一(同样由染谷将太扮演,但角色的背景截然不同)一样,被问道毕业之后想做什么的时候,回答只是“姑且先活下去吧”,也就是说他放弃了自己的欲望,忘记自己的使命,以动物化的方式过平凡的生活,进入了抑郁的位置里。在《基》里,这种普通的世俗生活是基督“最后的诱惑”,《超》的结局致敬了这个桥段,最后耶稣和嘉郎都做了一次“重新选择”,重新选择了相信自己的使命,站到了欲望的一边。
拉康说“谵妄是治愈的尝试”,我们可以用稍微用精神病学的术语去解读:嘉郎在性欲最旺盛的时候爆发了幻听,能够听到他者侵入性的性享乐,但是他尝试把幻听解读成一种可以拯救世界的妄想,这种妄想能够让他进入欲望的层次来忍受性客体的缺失和他者性享乐的侵入。但是,欲望的前提是对爱的请求,当爱的请求被彻底否定时,妄想的意义就遭受到了怀疑,他就受到了“最后的诱惑”:放弃欲望一蹶不振地回到抑郁的立场中。
要摆脱这个困境,剧中的解决方案是重复,一次次让嘉郎回到选择要不要解散超能力者的那个时刻。剧中也有另外一次的类似的重复,就是嘉郎陷入了梦境迷宫里,一次次地尝试和纱英表白,然后结果都是失败,这是一种没有出路的重复。而结局的重复则是另一种重复,它不是让人去筋疲力尽地用尽各种手段来追逐不可能的客体,而是在爱的请求被拒绝后欲望和需要、妄想和抑郁之间的选择。虽然欲望的客体是不可能的,但爱仍可以编织出一个让人通过生命走向死亡的道路,和让人通过死亡走向生命的原初场景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