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姨妈
李樯对“高潮前置”这样的提法感到很新鲜。作为《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以下简称《姨妈》)编剧,他愿意倾听别人对电影的任何看法。姨妈叶之棠与“表弟”潘之常在别墅房子(开放式的叙事结构并不用交待别墅的出处)里披着戏服唱着京剧上演了一场忘记世俗生活的“赏心乐事”,堪称华美、惊艳、令人心旌荡漾。这是影片中的高潮,它在影片进行到一半时就出现了。
此后,情节急转直下,管繁弦急,姨妈因投资墓地而血本无归,因邻居水太太之死而“兔死狐悲”,因急火攻心而摔伤了腿,因错帮了骗子金秀花而闭门不出,大城市的繁华闹尽、风流云散,小百姓的恩怨情仇、家长里短最终有个落脚之处——因对女儿的愧疚而离开上海回到鞍山,结局则具有“救赎”的意味:与前夫在小商品市场上摆着地摊卖鞋,影片定格于姨妈就着咸菜啃馒头。
如田沁鑫、邹静之等优秀的导演和编剧一样,在李樯这里也听到了“世道人心”的说法,他用这四个字来概括他的文本。导演许鞍华也把影片的成功和引发的讨论归功于“剧本的力量”。
李樯戴着一副大黑框眼镜,中等个子略显单薄,深色而简练的衣着使他显得低调,这个身份证上写着1968年出生、实则是1970年生人说起话来显得很有活力,已经完全没有老家河南安阳的口音——安阳是他的第一个剧本《孔雀》的故事发生地,在这个给他带来一致赞誉的剧本中,讲述了一个家庭与一个时代的冲突与和解,在李樯的叙事中,人们总是带着梦想去生活,想当伞兵的姐姐和叛逆的弟弟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特有的环境中,完成了他们残酷青春的成长。
李樯对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巨变保持着一种本能的清醒,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他对生活的敏锐关注,他甚至不愿意承认一个剧作家所具有的梦想。很难让人相信,一个没有梦想的剧作家,能使他的剧作中的主人公,有那么强烈的梦想。在《姨妈》中,表达那种梦想的时候,是用一轮大得超乎常态的月亮所代替的:它映照在姨妈的病床前,此后,又在外甥和表姐的窗台前,照亮了他们憧憬未来的面孔。
李樯在剧本中是用这样来描述月亮的:它像一头“温柔的大兽”趴在那里;它“一点一点”照进房间,最后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在影像上,许鞍华用特技对月亮进行了处理,使它足够大,有童话般的效果。人们对这轮超现实的“月亮”争论不一,有人认为,它与另一部当代题材的电影《三峡好人》中出现冉冉升起的“火箭”一样,这种超现实主义的意象是“廉价而讨巧”的。
李樯不能接受这样的评价,他激动地谈论月亮对于中国人所具有的意义。这是在北京安贞桥附近的一个咖啡厅里,服务员都认识他,因为他常来这里见人,有时候点一杯卡布其诺,店方每次都给他打八折,但有可能并不知道他是中国目前最受欢迎的编剧之一。《姨妈》刚刚从北京的各大院线下线,这部慢热型的电影获得了众口一辞的口碑,一些人在MSN上互相推荐这部影片。
李樯用唐朝诗人王健的诗句“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来解释,月亮在中国人精神蔚藉和情怀表达上所占有的份量,他用卖火柴的小女孩来对比剧中“姨妈”的“晚年情景”,最后他摊摊手:“总有月亮来照耀吧。”
在社会学的层面,《姨妈》的触觉不可避免地探及到两大问题,使得这部都市化的“文艺片”不仅仅具有娱乐价值:一是姨妈的“晚年幸福”,中国正在迎来一个老龄化的社会,每年新增近600万老年人的现实使得人们不得不考虑他们的生活,是像“姨妈”一样回到前夫孩子身边去、继续谋生还是别的,摆在每个家庭面前;二是片中的金秀花对因身体衰竭的女儿实施了“安乐死”,这在中国仍是一个道德和法律上悬而未决的难题,金秀花说:“把双方都耽搁着不如再生一个呢”是许多百姓的内心写照。
这样的“中国式困境”在拍戏过程中也有遇到,导演许鞍华对这场“安乐死”的戏并不满意,原因是找来演金秀花女儿的小演员的戏份不够,因为小演员的母亲忌讳女儿演“死人”的场景,许鞍华遗憾地表示:“哪怕后期时觉得需要剪掉,但至少拍的时候女儿的死应该表现得更充分、更惨一些。”
影片中,起初的感觉是姨妈的邻居水太太比姨妈更加“后现代”一些,每天都换不同颜色的头套;而每次都穿着一件不同阿迪达斯运动服出场的外甥,更像是全球化消费主义盛行的一个小小样本,他最后将会出国留学,这也许是在鞍山某餐厅当厨师的表姐梦寐以求的东西,世界对于某些人而言是“平”的,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则充满“坎坷”和“不可能”。
影片中随处可见的戏谑和娱乐的场景,容易使人联想到《疯狂的石头》的某些段落,却往往会使人忽略片中存在着三次死亡。
除了金秀花女儿的死之外,邻居水太太的猫是推动情节向前发展的一种力量,这只“明星”猫在一开始就有穿着短裙的镜头出现,此后,它的死亡带给影片急转直下的转折,缓慢的叙事在这里发生了转折——李樯的剧本经常是这样,在娓娓道来的叙事结构中,使大幕徐徐拉开,不少悬念引而不发,然后陡生波折,像一道心电图的曲线,不停地移步换景、引发冲突和交待悬念,令人目不暇接。
爱猫死后,水太太也郁郁而终,这令姨妈既愧疚又悲痛,她在上海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唯一近邻也失去了,像是最后一根稻草使她走向了暮年。李樯非常满意自己目前的精神漫游状态,他将“戏”与个人生活分得非常清楚,在日常生活中,他一点也不“后现代”,虽然他能将片中的网名“六公主”、“七侠演义”叫出来,但自己从来不用电脑、不使用互联网,保持着手稿写作的状态。对于他而言,世界是否是平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而,他仍然看到了当代题材所引起关注的力量。尤其是,当代题材是对正在身边发生的事情的处理,更容易受到怀疑的眼光。从这个角度来讲,挑战性也更大。他愿意就此做更多的尝试。
37岁的李樯当过兵,曾经是文艺兵的一分子,被送到中央戏剧学院编剧专业学习后,于95年离开北京,转业到河南安阳的豫剧团作编剧。
那也许是他人生当中最苦闷的一段日子,相较后来再次返回北京,做一个“北漂”,在大望路附近租住地下室,甚至有短暂的报社编辑的经历,他在安阳豫剧团一年多的平庸的生活,使他觉得既与工作绝缘(写不了豫剧)、又与社会隔膜(同学们都在北京发展)。
“有剧本写就很开心了。”李樯虽然稳坐“文艺片编剧”第一把交椅,也有外界传闻他迈入“百万编剧俱乐部”,但他对此似乎并不上心。“我不是一个有梦想的人,就这样懒懒的很好。”
许鞍华正是在看过李樯的剧本《孔雀》后,而想与李樯合作的,尤其是,周润发的加盟给片子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他所扮演的潘知常,被很多观众认为是周润发近年来发挥最好的演技,其中许多经典的段落已为人熟知并津津乐道,大有盖过周星驰的无厘头之风,其穿风衣的背影再次出现,但这次却给人完全不同的心理感受。
“我就是想让80年代的孩子知道,什么是风流。”李樯笑着诠释这个角色:“与速配不一样的是,浪子也有浪子的情深义重。”与这个时代的“酷”不一样,在街头老骗子潘知常那里,也拥有“风华”。
潘知常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他年轻时还写过两句诗: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浮生半美人。潘知常说:“我父亲过去是丝绸商人,我母亲是他的二房太太。因为失宠,很落寞,脾气很暴躁。她评价我的诗是‘君诗如美色’……”
说到这里,李樯笑声中多了一些调侃之气。他的另一部与导演顾长卫合作的电影《立春》下半年就要上映了,蒋雯丽将在其中扮演与她反差较大的女主角(貌丑音美),这对她的演技而言也是一个挑战。而李樯在下半年将投入一部新片的编剧中,内容将取材于《七千湘女下天山》的故事。
这部被人“后现代的大姨妈”或“后姨妈的现代生活”等等一通乱叫的电影获得了成功,在香港的观影热甚至超过了内地,最初许鞍华担心票房的压力会有损下一部电影的投资,但她在香港那边电话中传来的声音却是如释重负,“《姨妈》的反响那么好,投资方当然愿意继续合作啦。”
这篇影评有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