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逊·威尔斯颠覆黑色电影的方式【译】
作者:Stephen Puddicombe (Little White Lies)
译者:csh
译文首发于《虹膜》
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或是电影类型,在被奥逊·威尔斯采用过之后,就再也不是它们原来的样子了。无论是创作广播剧、戏剧、纪录片还是好莱坞电影,威尔斯会用蛮不讲理的方式对待每一个项目,无视既定的规则,用他的天才之眼发起激进的革新,这些革新将会撕碎、重写未来几代电影人的创作规范。
七十年前,他将自己独特的印记烙在了黑色电影之中。这一切的结果就是《上海小姐》,这是一部风格化的、令人不安的作品,虽然它显得有些杂乱,但我们可以发现其中闪动着不同寻常的灵感,以及许多威尔斯最为特别的风格标识。虽然「黑色电影」仅仅只是一个通用的标签,评论家们在回顾影史的时候,会将它贴在特定的电影上,但我们仍然可以找到一种共识,可以用它来描述某种特定类型的犯罪电影:这类作品中通常包含着一些既定的叙事元素,男主角的道德是应该被质疑的,女人也和他们一样不可信,她们通常是诱人的,只会意味着麻烦。黑色电影中还包含着曲折复杂的情节,它们通过螺旋化的路径,慢慢旋入一座阴郁城市的黑暗中心。
在威尔斯的《上海小姐》中,他戏仿、颠覆了一系列的规范,其中也包括了上述的元素。在影片最开始的时候,引起观众注意的是,这部作品的画外音是如此地不同寻常。首先,威尔斯——他是导演,但同时也是演员,他扮演了作为水手的男主角——采用了令人心生疑虑的爱尔兰口音。黑色电影中经常出现第一人称的叙述,但威尔斯的口音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荒谬性,尤其是与亨弗莱·鲍嘉、罗伯特·米彻姆、斯特林·海登等男星更为粗哑、深沉的嗓音相比。
带来这种怪异的滑稽感的,不仅仅是旁白的声音——迈克尔的语气和音调也异乎寻常地可笑、欢快,当他回忆起自己的故事时,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调侃的意味,他在嘲笑自己的愚蠢。「当我开始出丑的时候,」旁白是这么开始的,「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我。」事实上,他在影片的其他部分中,也在持续性地插入自己的评论,指责自己的愚蠢。
上述的那种愚蠢,指涉的主要是如下的桥段:迈克尔落入了一些陷阱,而这些陷阱通常就是在黑色电影中为男主角所设置的。在遇到丽塔·海华斯扮演的蛇蝎美人埃尔莎·班尼斯特之后,他承认:「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太使用自己的脑袋了,除非是要去想念她。」确实,他的欲望促使他轻率地作出决定,要陪伴她以及她的丈夫亚瑟(埃弗雷特·斯隆饰)乘船游览墨西哥。接着,他进一步地滑入了深渊,因为他同意参与一项犯罪计划,要帮助亚瑟那个古怪的商业伙伴格里斯比(格伦·安德斯饰)伪造自己的死亡——这个决定让他不可避免地与那种恶徒牵扯到一起,他此前曾经用十分厌恶的语气,将这类人与一群嗜血的鲨鱼相比较。
所有的这些元素,对于一部黑色电影来说都是非常标准的。但是,《上海小姐》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有一种微妙的、讽刺性的超脱感,还有一种颠覆性的质感,仿佛一切事物都有一点偏离正轨。我们可以听到传统的管弦乐曲,但与之并置的,还有打击式的拉丁音乐和中国戏曲音乐。格里斯比很邪恶,但威尔斯用一种错乱、怪诞、甚至是戏剧化的方式,来呈现这种邪恶。在影片中有一场法庭戏,迈克尔和其他人在法庭上接受审判,但这场戏像是一场彻底的闹剧。威尔斯让亚瑟同时担任辩护律师和证人,甚至在某个时刻,还对自己进行了交叉审讯。与此同时,陪审员们都在笑着,打着喷嚏,喋喋不休地陈述着自己的看法,并将这场审判引向错误的判决。
这部影片中著名的、难以理解的情节本身,就是一个诙谐的笑话。威尔斯模仿了黑色电影中那种迷宫般的叙事,例如《夜长梦多》(1946)和《漩涡之外》(1947)。整个故事在双线叙事中不断交叉,时而突然转向,在纽约、墨西哥和最后的旧金山之间不断变换位置,这创造了一种令人迷茫的观感。在影片临近尾声的时候,迈克尔揭示性的画外音将这些松散的分岔全都捆绑在了一起。威尔斯还调侃了这种复杂性,他让自己的角色一同聚集在一幢有趣而诡异的建筑中,当他揭示自己就是那个「替死鬼」的时候,他真的从滑梯上落了下来(译者注:「替死鬼」的原文为「the fall guy」,直译为「落下来的家伙」)。
在滑梯的底部是一个镜子迷宫,这里就是这部影片著名的最终高潮场景。(但令人痛心的是,这场戏也被残酷地删减了,就像影片中其他的许多部分一样。)这是一场令人震惊的奇观,一次表现主义的枪战,射击者必须将他们的目标和几十个反射的影像区分开来。同时,这场戏也可以看作是一种令人震颤的视觉隐喻,黑色电影中的英雄试图在一个歪斜的世界中,协调自己的位置。对于这种最令人眩晕的电影来说,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混乱的结局。这是一部黑色电影,但威尔斯一如既往地创作了一部与众不同的作品。